作者:陆离
当我们谈论爱情,我们谈论的往往不是同一件事物。我们连自己要什么都不知道,却在爱情中患得患失。我们害怕失去,不是因为我们曾经拥有,而是害怕自己从未有过。
曾经发生过的事一再发生。《我和你》写了几段可能发生在任何男女之间的感情纠葛。
小说百分之九十五的篇幅围绕“我”和苗苗的恋情展开,“我”献出了我全部的爱,忍受着苗苗的任性、冷淡、恶意的挖苦、背叛,最终还是失去了苗苗。作为当事人的“我”在失恋之后反复咀嚼和苗苗恋爱中的每一个细节,希望得到和苗苗曾经爱过的证据,事实告诉“我”,“我”不顾一切,甚至放弃自尊,换来的只是一句“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仅仅把苗苗当作性伙伴的她的前男友,却是苗苗自认为的唯一挚爱。在经历了一番曲折后,他们走到了一起。
《我和你》继续了韩东一贯的冷静、克制的叙述笔调,将这段向死而生的感情举重若轻地放在读者面前。叙述以第一人称展开,同时有一双外在的眼,目光始终在我和苗苗的身上搜索。小说非常好读,除了阅读当中由于情绪激动,几次中止借以平息之外,我几乎一气呵成地看完。韩东以心理走向为轴心,带着读者走向主人公的爱情领地。在爱情中,特别是在这个爱情故事中,每个人都画地为牢。
小说开始前,韩东引用了薇依的话:“爱是我们贫贱的一种标志。”
同时韩东也说:“爱情的不成功缘于我们天生的贫乏。”
在“我”和苗苗的恋爱关系中,“我”是一个相当被动的角色。恋情真正开始之前和结束之后,“我”的行动和愿望呈相反的走势,“我”思念苗苗,却始终在外围迂回,无法行动。
而一旦进入恋爱,“我”则表现得过于“主动”。为讨苗苗的欢心,“我”尽“我”的财力给她买礼物,不厌其烦听她抒发对前男友的爱情,不遗余力为她清理粉刷被火灾熏黑的房屋,用掉了几百块抹布……苗苗如同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王,“我”匍匐在地上企求苗苗给我爱,却被她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
小说中有这样一个惊人的细节可以作为“我”和苗苗的关系的隐喻,那双“我”迷恋的温暖而美丽的双足,“穿着我下午刚给她买的那双皮鞋拼命地踢我,踢了至少有几十脚,我也不觉得疼,双腿站直,任她狂踢一气”。
相比之下我和另外几个女人的恋情就“轻松”得多。
我和前妻。前妻在痛苦中打来电话求救,处在失恋状态的“我”对她极其冷漠。
“我”和朱晔。跟苗苗在一起后我抛弃了性冷淡的朱晔。
“我”和向丽。为了苗苗“我”向她接近。
在这三段感情里,“我”处于主动的位置,然而道义上的自责的无法激起我对她们的感情,只有苗苗令我刻骨铭心。
《我和你》的故事中没有任何顺理成章的事情。男女主人公的恋情类似一场角力,事件的走向在不断地发生逆转,久而久之成为一种惯性。“我”越是用力去爱,苗苗越是对我不屑一顾。与此相对,不把她当回事的她的前男友赢得了她的爱情。
比起爱的理念,现实中的爱很难完美。和自由、真理这些美好的字眼一样,爱情承受了太多美好然而不确定的解释,在个人欲望、社会道德、人对自身的认识的彼此纠缠当中显得孱弱无力。爱情之于我们,如同水中之月,近在眼前,却没有人能够得到完整的一轮。当我们伸出手去,得到的不过是一些碎片。
在小说的第四部,也就是大段探讨爱为何物的部分,韩东这样解释他理解的爱:“爱就是牺牲,就是削弱和消耗自己的一种愿望。”
小说中的主人公不断地索求爱,充满了为爱献身的愿望。
韩东把这个爱定义为我们内心空洞的填充物。精神的极端贫乏导致空洞,当权力、金钱、名望、事业、工作、家庭这些相对具体的事物依然无法填充空洞时,人们渴求爱。也就是说,人们渴求爱基于几近病态的缺陷,并且出于相当明确的目的。韩东倾力打造了一个爱情神话,又把神话瓦解掉,揭露了看似在道义上无可指摘的爱情的世俗性。
对笔下的人物进行了近乎残忍地分析后,韩东说了这样一句话:“环顾身处的世界,只有这献身、去死的愿望真实无欺”。
在这里,献身的对象是空缺的。对象之所以空缺是因为韩东把位置留给了更加虚无的事物——
“如果没有对象、目标和希望又当如何……我们会像爱一个死者那样地去爱一个人吗?我们会像爱一个从未出生的人那样地去爱一个人吗?我们会爱上不存在本身吗?我们可以爱万物,万物都可能被我们所爱,但我们可能爱上爱吗?我们的一切,包括我们所谓的爱都是有限、短暂和含混的。”
这段话截然划清了两种爱的界限,一种是我们通常所谓的爱,指向具体对象的爱,也就是相对之爱;韩东显然倾向于绝对之爱,这种爱指向无——如康德所言,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此道德超出规范之外,具有超验的本质。
同时韩东指出,“相对价值的事物在今天扮演着绝对之物的角色”,这是灵魂永不餍足的原因。
韩东的叙事技巧圆润自然,在用小说语言来阐述信仰这样抽象的问题时显得毫不费力。当读者还心情轻松如履平地时,他已经把我们带至了万里高空,如果这时你突发好奇想要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那么只需朝下望一眼:你会心惊胆战,也会为自己如此自如地身至险境而感到自豪,这里风光无限。
无论处理什么样的题材,韩东都表现出了非凡的眼光。他的第一部长篇《扎根》以文革年代为背景,记叙了一个下放干部家庭的日常生活。即便外面洪水滔天,一介小民依然平静地盖房、种树、养猫狗,依然吃喝拉撒、跟邻居发生纠纷。小说叙述近乎白描。伤痕文学中对特定年代的愤怒、控诉、夸大其辞在这里全然不见踪影。伤感被紧绷在皮肤下,随时可以感觉却无法一眼望穿。《扎根》提供了一个认识人,以及认识人和历史关系的全新的观察角度。
在《我和你》这部爱情题材小说里,韩东没有如同二三流作家把眼光仅仅停留在人物的欲望焦虑上,矛头直指人的信仰焦虑。韩东不光指出了矛盾的所在,更对矛盾的产生进行了无休止的探索。探索由表及里,随着事件本身徐徐展开,将不可逆转的惯性和对这种惯性的分析推至无可逆转的地步,触及了人类情感的普遍经验和精神活动的最大极限。
《我和你》是一部结结实实的探讨爱情和信仰的小说。在信仰匮乏的年代,它存在着,就是好的。
爱无所获,胜过从未爱过——读韩东<我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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