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罗斯特诗选

当我年轻时我从来不敢激进，怕这会使我年老时变为保守。

诗歌是翻译后失去的东西。 我和世界有过情人般的争执。

1、我的蝴蝶

你爱恋的娇花也已死去， 还有他，那时常威胁、恐吓你的 疯狂的太阳，也已逃离或死去： 只留下我 （这并不让你悲伤！）—— 只留下我， 再无人在田野里为你哀悼。 稀疏的荒草上铺着斑斑雪花； 河流的两岸还没有封闭； 但这是在很久之前—— 似乎超越永恒—— 当我第一次见你掠过， 与你色彩斑斓的同伴们一起， 在空中嬉戏， 仓促求爱， 不断地翻转飘荡，相互纠缠， 像仙女舞蹈时戴的玫瑰花环。 在那时，我的薄雾似的 惋惜，并未笼罩大地， 我为你感到高兴， 也为我自己。 那时你蹒跚漫游在空中，不知道 命运让你无忧地扇着巨翅， 是为了给风快乐， 我那时也不知道。 另外还发生了其他的事： 上帝让你从他温柔的掌握中飞脱， 似乎又怕你飞得离他太远， 他无法再将你收回， 便急促地粗暴地把你抓了回去。 啊！我依然记得 当阴谋猖獗 曾如何与我作对—— 我心情消沉，沉溺于美梦； 野草蔓生，使我思绪昏眩， 风吹来各种气味， 一朵宝石花在魔杖中飞扬！ 然后当我心神错乱 说不出话， 一阵风来，从一旁轻率地 把什么东西吹到我脸上， 那不正是你彩色的带粉的翅膀！ 我发现那翅膀今已破碎！ 因你已死去，我这样说， 陌生的鸟们也这样说。 我是在屋檐下 在枯萎的树叶中找到了它。

2、未选择的路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 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 但我却选了另外一条路， 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 显得更诱人，更美丽； 虽然在这两条小路上， 都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迹， 虽然那天清晨落叶满地， 两条路都未经脚印污染。 啊，留下一条路等改日再见！ 但我知道路径延绵无尽头， 恐怕我难以再回返。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 我将轻声叹息把往事回顾：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走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因此决定了我迥异的旅途。

3、相遇而过

当我沿着一道墙向山下走去， 我曾倚门眺望眼前的风景， 当我刚转身时，我先看到了你， 你正上山来。我们相遇了。但那天 我们所做的，只是把夏日尘土 里的脚印混合起来，仿佛把 我们俩画成一个数字，它比二少， 但比一多。你的遮阳伞往地上 深深一戳，抹去了那个小数点。 当我们谈话时，你似乎总盯着尘土 里的什么地方看，还冲它微笑。 （哦，看来不是你对我有偏见！） 然后我走过在我们相遇之前你 走过的路，你走过我走过的路。

4、向着大地

用嘴唇接触的爱情， 我能承受那甜蜜； 但有一次它甜得太过分； 我似飘在空气里， 它的甜蜜透过我， 似一股气流——是麝香 从隐藏的嫩葡萄枝飘下 山来，在黄昏时光？ 那些忍冬树的枝条 让我感到头疼和晕眩， 当采集它们时，露水 打湿了我的脚面。 我渴望甜蜜，越甜越好， 当我年轻时；我渴望玫瑰花， 尽管它有刺。 而如今没有欢乐不含苦涩， 不被粉碎，带着苦痛、 倦怠和缺陷； 我渴望泪痕， 渴望过分的爱情 留下的回味， 那苦树皮和燃烧的 丁香留下的甜味。 我的手紧紧靠着它， 在野草和沙土上， 我赶紧把它移开， 当它发僵发疼受了伤。 但这伤痛还不够： 我渴望力量和沉重， 使我感受大地的粗暴， 以我的整个身心。

5、收集树叶

用铲子收集树叶 并不比用汤勺好， 装满树叶的口袋 不比气球重多少。 我整天忙个不停 弄得窸窣乱响， 就像野兔和麋鹿 正在纷纷逃亡。 但我堆成的小山 却不肯与我拥抱， 它们飞过我的双臂， 或在我的脸上飘。 我装树叶又卸树叶， 干了一遍又一遍， 但我得到了什么， 当我把棚屋装满？ 论重量微不足道； 论颜色也不好看， 因为与土地接触， 那色泽早已暗淡。 而且又毫无用处。 但这也算是收获， 谁能说应在何地 从此便停止收获？

6、山谷的歌唱日

那外门的关门声是唯有的声音。 当你走过时草地上寂静无声， 你从那门边走来，而那门不远； 但你唤醒了晨星下第一声 鸟啼，而它又把所有的鸟唤醒。 不然它还能稍多睡一会儿。 可黎明意志坚定，开始以其 纤细的光芒穿越一片云层， 向下界窥视，揭露万千景色， 放出被压抑了一夜的音乐。 但黎明起始尚未露珍珠光泽 （时光太早雨滴尚未显珍珠色， 而在阳光下将如无数钻石）， 一天的歌唱也并非自动开始。 是你启动了它，如需要证据—— 在淅沥的屋檐下我尚在梦乡里， 我的窗帘被打湿挂在窗台上； 但我将醒来证实你的故事； 我愿意来说，并愿帮你来说， 有一天是你开始了山谷的歌唱日。

7、出生地

这儿，从这山坡再往上， 那时看不到有任何希望， 父亲却盖起屋，围住清泉， 又把它们都圈在墙里面， 让这土地长出草和庄稼， 养活这大大小小的一家。 我们兄弟姐妹一共十二个。 大山对这喧闹似乎很快乐， 她很快一个个认出了我们—— 看我们时总像带着笑容。 现在她已叫不出我们的姓名。 （姑娘们当然都已改了姓。） 大山已将我们从膝下推开。 现林木苍翠长满她的胸怀。

8、预防

当我年轻时我从来不敢激进， 怕这会使我年老时变为保守。

9、幸福须及时岁月

见两个安静的孩子 在暮色中亲密地走过， 不知道他们是要回家去， 还是从村庄里走出来， 还是上教堂（钟声正敲响）。 他等着（他们俩还陌生） 直等到他们远不可闻， 才为他们悄悄祝福。 “祝你们幸福，幸福， 幸福须及时，只在朝夕。” 这是岁月的古老的话题。 岁月将它采集的玫瑰 硬塞进许多诗篇里， 以此向人们发出警告： 那些坠入在爱河中的 被幸福席卷的恋人们， 你们正在享受幸福， 但却不知身在福中。 何不让生命抓住眼前的时光？ 然而若与未来相比， 现在总是那样短暂， 现在和未来加在一起， 也少于已经消失的过去。 现在往往太关注感官， 往往太拥挤，太混乱—— 过于现实而无法想象。

10、致在冬天看到的一只飞蛾

这是我在口袋里温暖的不戴手套的手， 供你在上面栖息片刻，在这树林里， 黑亮的眼睛，丝绸般的棕黄色身躯， 停息时也不将翅翼折起，而仍张开着。 （如我想与飞蛾为友，如与鲜花为友， 那么从这些标志看，你又是谁呢？） 请你告诉我是什么诱惑你怀着虚幻的 希望，来做这探索永恒的冒险， 来寻求同类的爱，在寒冬季节里？ 你停下听我把话说完。我实在觉得 你为了一个幻想飞得太费劲， 为支撑自己而几乎消耗殆尽。 你找不到爱，爱也不会找到你。 你让我怜悯的是某种人性的东西， 一种古老的不可救药的不合时宜， 它只能招致各种灾难和不幸。 但去吧。你没错。我的怜悯没有用。 去吧，直到你翅膀被打湿而停止。 你一定天生比我更智慧，你一定 知道我因感情冲动而伸出的手， 也许可以越过隔离一切的鸿沟， 到达你身边，但无法触及你的命运。 我不能触及你的生命，更不能救你， 我能做的无非是暂且救自己。

11、过于为河流担忧

向狭长的山谷望去，远处有一座山， 有人曾经说，那就是世界的尽头。 那么这条高山上的河流最后将 流向哪里，在哪里倾泻它的河水？ 我没见过这么急的河不起水雾。 啊，我常常过于为河流担忧， 为它们将如何流出山谷操心。 其实这条河将流入那峡谷， 它名叫“别问与我们无关的事”， 就像我们迟早也将在某处停下来。 不会在无尽的远方迷了路。 黑夜很快从四面将我们 紧紧包围，也许是一种仁慈。 我们知道世界是一座象轿； 而大象站在一个乌龟壳上； 乌龟又站在大海的一块礁石上。 科学在吹灭照着孩子们的灯告诉 他们故事的结尾在梦中之前， 还能把这故事讲多长呢？ “你们可能会梦见它明天来讲。” 我们曾被熔化，我们曾被蒸发。 是什么使我们燃烧，使我们旋转， 也许伊壁鸠鲁派的卢克莱修会告诉我们 那是我们所知的万物的肇始， 我们不必像他的老师去太空探索， 去证明那是努力，是爱的尝试。

12、赋于获得巨大成功前夜而感沮丧之时

我曾有一头母牛从月亮跳过去， 不是跳上月亮，而是跳过去。 我不明白它怎么会变得这样傻， 它吃的饲料可一直是苜蓿。 那是在鹅做我教母的年代里， 尽管如今我们比鹅还更傻， 大家都用矿泉水把肚子灌饱， 但与我的牛相比还是不如它。

13、要接受……

要接受校内校外的所有教育， 才能达到我这样的愚不可及。

14、雪夜林边逗留

我知道谁是这林子的主人。 尽管他的屋子远在村中； 他也看不见我在此逗留， 凝视这积满白雪的树林。 我的小马想必感到奇怪： 为何停在树林和冰封的湖边， 附近既看不到一间农舍， 又在一年中最黑暗的夜晚。 它轻轻地摇了一下佩铃， 探询是否出了什么差错。 林中毫无回响一片寂静， 只有微风习习雪花飘零。 这树林多么可爱、幽深， 但我必须履行我的诺言， 睡觉前还有许多路要走啊， 睡觉前还有许多路要赶。

你找不到爱，爱也不会找到你。

宣称时间的对与错都不准。我早已是个熟悉黑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