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一个人,在和他/她陌生的时刻,也许最为炙热,也最为单纯。
喜欢一个人的电影也是这样的吧。
这就好像赖声川的佳作《暗恋·桃花源》一样,暗恋只能发生在对象是桃花源的感情中,而桃花源也只能出现在暗恋般的恋情中。一旦你走进了他/她,再喜欢下去,再爱下去,那么就不是炙热和单纯那么简单。这种感情就需要一种勇气,其实是面对自己,甚至改造自己的勇气,一种自我生长的勇气。
小津的电影,如果就是面对《东京物语》或者《晚春》,简直可以说我曾经爱死过:安静,老夫妇驶过东京,电车上叮当声更增添了安静;姑娘骑着自行车,晚春的女人的脸却像早春的樱花,灿烂啊!在安静时刻,闭上眼睛你还是满眼她的笑容。侯孝贤在自己的电影中直接引用了这面孔,因为小津这种电影,让你爱死了。小津安二郎无疑在美学上构成了日本电影的一座巅峰,构成了整个东方美学的一个巅峰。
如果一辈子这么爱一个导演,爱他的艺术,那是幸福的。但是,这种幸福是极为单纯的,对一个陌生者的狂热初恋。这个热爱者却不敢说:我了解他,我愿意面对他所有的历史和可能性。
现在有一本书放在面前了,日本学者田中真澄的《小津安二郎周游》,于2003年在日本出版,这么快有了中文译本,真是件难得的好事情。这个书名大概就可以看出作者的企图:他是要面对一个完整的小津的。这本读完一定要你感叹的书籍,对小津的周游开始于描写大个子摄影助理,这是小津的电影生涯的起点,而终止于小津死后墓碑上的那个“无”字。关于“无”字,田中真澄写道:
在圆觉寺的小津墓碑上,刻着当时身为道长的朝比奈宗源所书写的一个“无”字。当然,这是小津去世后的事情了,并不是他所选择的字。我听说,朝比奈曾问写什么字好,小津的家人经过商量之后决定用这个“无”字。1938年夏天,他出征到中国内地时,曾得到南京古鸡鸣寺主持的一幅字,他把这幅字送给了因缘好友。那个字就是一个“无”。人们想起这个往事,推测这可能是死者喜爱的一个字,于是就刻在了墓碑上。
“小津安二郎神话”从此就拉开了序幕。
小津安二郎的历史、作为一个人的世界和他的艺术也许就此让我们重新面对,这种面对将是考验我们作为一个人的境界,理性和感性、美和残酷、人的复杂和纯粹,从桃花源破碎的暗恋感,以一个完整的人去面对另外一个完整的人。田中真澄是热爱小津的人,但是文字里几乎没有粉饰,从容到有些絮叨,周全到有些枝节,但是这种写作,替一个艺术大师写作的心境让人感叹。热爱一个人,要替他做一个纪念牌,并不意味着替他筛选和避讳,尤其如果我们知道人的软弱和虚荣,人的主观和偏颇,这些本来就是人的原本含义的一部分,那么这次树碑立传的事情就更要有一种戒慎恐惧的心情了。田中真澄正是如此,他肯定觉得热爱一个人,就应该去知道他的一切,从灿烂的到晦暗的,都要去周游,去看。这种态度是令人感动的。
也因此,这本《小津安二郎周游》里面有大量让中国读者充满复杂感情的部分。很多小津的中国影迷可能对这些不熟悉,或者知道一点但缺乏更多史实的了解,那么现在在他们眼前呈现的是一个令他们意外的世界;这个世界也可以让一部分带有民族恩怨,从而对日本电影带有一种隐约或者明显的排斥,采取偏颇读解的人,会以此印证自己的态度如此“合情合理”。但是我们要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位小津,他的艺术是杰出的,但是他也是这样一个历史的产物,一个人的可能性的产物。他受美国电影的影响,以至在二战中构思宣扬“大东亚共荣圈”的电影时,让进军仰光的日本军人的对白还带上了刘别谦的美国风格,也还带着对东京的热爱。
所以,在这本书中,我们看到了小津的“无”字,原来是作为毒气部队成员的小津,在南京浩劫之后的小津,在这座古城的古刹里进行的问禅故事。请允许我摘抄这本书里选的小津的另外一篇日记。
敬启者
一段时间未通音信,前些日子从导演协会寄来的书信中拜见到您的名字,得知您很精神。
今天 3月21日正是春分之日,我在安徽省的○○。
○○是一座四周用土夯起来的城墙围起来的小镇,其西南方向二十里处是泸州,不可掉以轻心。2月3日进入这个城之后,至今已有五十多天了,大部分战友也都失去了。
现在,这个附近还有许多残敌在出没,不讨伐的时候基本上都在睡大觉。
现在我住在南门大道的一个叫做陈家的老房子里,进入大门,其西侧贴有一付写在红纸上的对联:
合欢花倚长生石
如意云来不老枝
我的卧室的门上有鸳鸯福禄,好像是新婚不久的鸳鸯密室;栏杆上绘有花鸟画,帷帐上残留着脂粉香气,把光光的脑袋放在长长的枕头上会令人做妖艳的梦。
在格子窗边点燃油灯,在长有青苔的院子中和一棵黄杨树下有一种歌管楼台声细细的情调。然而,时不时地飞来迫击跑弹,让人不得安心。眼下在这里过着警备的日子。愿足下多加保重身体,小生越来越精神。
匆匆
小津安二郎
正是这样的小津,才发展出了“物哀”和“无常感”的主题,以此来写作人的本质,而这个本质不正是因为他其实遮蔽了讨论人的脆弱的另外的可能性吗?譬如他如何在战场上可以将对手,将敌人完全非人化,只看成“物件”,可以任意扫射。也正是如此的小津,才被日本“新浪潮”的诸多导演不满,被很多日本左派导演愤怒。在我如本文开头所言挚爱小津之时,遇到一次日本导演代表团访问中国,其中一个导演在和中国学生座谈,席间,一位学生纯真地请教关于小津的艺术,而这位导演用令人吃惊的真诚回答这个提问,他希望我们的学生看看小津在侵华时期的工作。当时,这个信息对于我们是太意外了,而田中真澄正是在这个立场上思考小津之于日本文化内在缺憾的象征意义。当然,我们也在这个路径上可以进入日本文化关于“颓废”的文化含义和历史语境。
《小津安二郎周游》的写作,在这个意义上对于我们自己的历史写作提供了一个相当有价值的参考。阅读这本书的时候,我深感作者文献收集和爬梳的功夫,这本书因此提供了一个远远超越了小津这个导演的知识范畴,将日本整个战前电影工业的某些细枝末节的部分生动地提供出来了。因此,也就提供了一个作为外来文明性质和外来工业部门在东方的一种发展生态和状况。从松竹蒲田厂在进入有声电影阶段,因其周边的工业化带来的噪音,而被迫迁徙到更郊区的地区,我们难得地了解到电影工业在东方世界和整个社会工业化一起演进的历史细节。而小津的整个世界正是伴随着这种东亚现代性生产的过程而展开的,于是,田中真澄先生提供了一种充满趣味的历史写作方式,它不那么像美国历史学者写作往往追求完整“剧情”的戏剧性,但是却充满各种走进历史情境的生动,带出“历史”内部丰富的褶皱。
写这篇文章的时刻,北京玉渊潭的樱花也是盛开的季节了。最先开的是本土的早樱,过些日子大概日本品种的樱花也要盛开,而电视新闻报道东京宣布已经进入樱花季了。在一个地方,于是不得不拥有共同的历史,其中悲哀与无常,可以轻声叹息,也自然更需要勇气面对。希望这本书发挥出它的价值,对于抱有所有预期的读者都是这样。
2009-4-1北京
周游小津——代序 杜庆春
|
平静的面对以后的人生
说的很棒,喜欢一个人,在和他/她陌生的时刻,也许最为炙热,也最为单纯。
“小津安二郎神话”从此就拉开了序幕。
这种感情就需要一种勇气,其实是面对自己,甚至改造自己的勇气,一种自我生长的勇气。
> 我来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