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重、解构与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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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小说中译本,我几乎读了个遍。若硬是要挑选当中我最喜爱的作品,我将选择《命运交叉的城堡》、《寒冬夜行人》、《看不见的城市》和《帕洛马尔》。若只能选择一本,那恐怕除了《帕洛马尔》以外,不存在第二个选项了。
一、 轻
我一向致力于减少沉重感:人的沉重感,天体的沉重感,城市的沉重感;首先,我一向致力于减少故事结构和语言的沉重感。
——卡尔维诺《新千禧年文学备忘录》
要说《帕洛马尔》是一本小说,倒不如说是一本杂想集。它抛弃了环境、情节、人物这样的传统小说要素,围绕着帕洛马尔先生的观察和由此引发的随想,甚至是各类情绪展开。各章之间相对独立,只有透过其思绪的递进,思维侧面的转换,才能构建其中的联系。通过对故事结构的解构与重构,卡尔维诺首先在结构上形成了“轻”的形式。 叙事结构的解构是卡尔维诺小说的惯用伎俩了,《寒冬夜行人》、《看不见的城市》都做出了这方面的尝试。然而卡尔维诺并没有满足于此,这次他继续向更深处走去。
二、 解构
任何一种解释都需要另一种解释,而这另一种解释又需要另一种解释,环环相扣。于是他自问道:’对古代托尔特克人来说,什么叫死,什么叫生,什么叫连续,什么叫过渡呢?对这些孩子来说,它们有什么含义呢?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含义呢?’帕洛马尔先生知道,人决不能抑制自己内心的需要,要解释,要翻译,要把一种语言解释成另一种语言,要把具体的图像翻译成抽象的词语,要把抽象的符号变成实际经验,反复织就一张类比推理网络。
——《帕洛马尔》
在小说结构解构的基础上,卡尔维诺开始对文字开刀了。 文字是一种符号,符号象征的意义需要定义,定义来自于对于经验的抽象。人的认知以经验作为其支点。
写到这里,相信敏感的朋友们已经嗅到了休谟的味道。
所谓经验,即是“过去体验过的事或物”,经验何以成为支点?因其是已被观察到的发生过的事或见过的物,这些事物在人的大脑中形成模糊或精确的印象,而这一印象是确定的,进而利用这一印象所形成的定义、符号,均是确定的。人则在经验事物的相关性中,试图寻找“因果”,进而构筑起关于符号的推理网络。 但“事物必定有其规律,且其规律可被人掌握”只是一种一厢情愿的愿想。经验可以“归纳”,从而总结出“相关性”,而“因果关系”只是认知的产物,并无任何客观存在的证明,故而所谓的“推理网络”不过是建立在一种愿想和脆弱的假设之上,即假设事物的关联和规律不发生变化。倘若事物在某一时刻失去了其关联,甚至失去了其自身规律,经验和建立在经验上的推理网络便失去其意义。
从这里开始,文字的解构,最终走向了意义的解构,再进一步,便不可避免地走向虚无主义。
三、 虚无
Out, out, brief candle!
Life's but a walking shadow, a poor player
That struts and frets his hour upon the stage
And then is heard no more; it is a tale,
Told by an idiot, full of sound and fury,
Signifying nothing.
——Macbeth (Act 5, Scene 5)
虚无是文艺作品永恒的主题(之一)。从荷马史诗开始,对于个体命运的探讨就不曾停歇。古希腊人将价值和意义寄托在众神身上,这样的习惯在之后的几千年内传承下来,只不过几千年里,被世人用于寄托人生意义的神换了一茬又一茬。而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有人意识到,这种寄托是无法确证的。 失去了神的依靠,便有人将意义寄托在道德、民族、家国乃至文明身上。然而,智人从诞生至今,也只有25万年-40万年,智人走出非洲仅5-10万年,最早的苏美尔文明,不过是公元前3500年的产物。在地球上,生存史远超人类的生物不计其数,而它们与地球的寿命相比却微不足道。更进一步地想去,地球不过是渺小的太阳系中的一颗行星。
于是,在最后:
帕洛马尔从想到自己的死亡,已转向考虑人类最后的幸存者或者叫做人类的后继者、继承者的灭绝:来自其他星球的探险家在荒芜而凄凉的地球上着陆,解译金字塔石刻上和电子计算机穿好孔的纸带上保存下来的遗迹;于是人类的智慧又复活了,并在宇宙中传播。传播呀,传播,当它的物质基础渐渐耗尽,变成一股热能,或者它的原子凝结成一种不能活动的结构时,人类智慧就会在宇宙空间消逝。
从解构小说的结构,到解构文字符号,再到解构生命价值乃至于人类文明,卡尔维诺通过不断的解构来一步步构成其小说“轻”的特性,然而,随着轻的进程不断推进,读者恐怕会越发地感受到沉重。这正是卡尔维诺的恶趣味所在,他将一切事物解构,而把重构的工作,永远地留给了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