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直报怨：南非大法官的政治转型纪录
1994年5月10日，南非首位黑人总统诞生，制度性的种族歧视暂告中断，然而接下来的困难不比过去。在20世纪，许多政权相继民主化或放弃那些制度性的歧视政策，但接下来如何处理过去悲痛中的加害者与被害者，一直是项艰难的挑战。 我们常用“转型正义”或“民主转型”来指称这些国家采取的各种措施，更明确地说，即“以法律手段调节转型时期的紧张气氛”。一般来说，所谓的转型，要么是正义的复仇，要么是乡愿的妥协，历史上改革派带来的政治黑暗、西班牙的“选择遗忘”，似乎反覆地印证这样的印象。但值得我们省思的是：“转型”所谓何事？无疑地是，一个更好的将来，以平等、自由建立的安居乐业之国。
奥比・萨克斯（Albie Sachs, born 1935）的《断臂上的花朵》，无疑是转型问题的优秀回答，使我们重新思考那两个基本问题：（1）转型正义是什么？（2）新兴国家具备处理基本人权与价值的能力吗？
大法官奥比・萨克斯
南非宪法无疑具有相当独特的地位，起源于南非过去40年的种族隔离制度，并在人们对于一个公正国家的理想中诞生。1994年设立的宪法法院，担负了国家体制的根本责任，揭橥人人平等的民主自由，提供制度上的保障。总的来说，南非宪法相当地基进，例如在性别议题上，它的宪法法庭是世界上第一个宣布不保障同性婚姻权利的法律是违宪的，也是第一个宣布变更性别是不需要强制进行变性手术的。但南非宪法的独特不在于“基进”，而是它对两个问题的出色回应。
新宪的父亲，大法官，奥比・萨克斯的一生，正是这两个问题的最佳注解。作为一名南非国民党的受害者，1988年的春天，政府特务以汽车炸弹暗杀未果，年轻的奥比失去了一手一目，但这却不形塑他以牙还牙的复仇观，日后，他反而支持南非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的做法：鼓励加害者坦承一切以换取刑事与民事的免责，保障加害者的人权。对于政治哲学重要的“记忆”问题，奥比选择直面真相，真相的挖掘不在于秋后算账，而是历史记忆对人在基本问题上的启发（即使是仇恨的、有害团结的真相），在个人时间性的完整下，重要事件让人重新意识到人权、法治、权利、权威等基本价值，以他自身所经验过的形式，而不空缺。
在奥比的前半生，转型问题的消极面是“真相”的价值被承认。而他的后半生，则走向转型问题的的积极面。如前所述，转型正义的意涵在于，通过法律手段调节转型时期的紧张气氛，使我们更加顺利地朝向那一个政治理想。《断臂上的花朵》则是奥比对南非如何趋近这一理想的工作记录。
理性与公共性
《断臂上的花朵》为我们回顾了南非那些大大小小的重要案件，选题丰富，除了转型正义涉的人权问题（第1章）与“记忆、宽恕与遗忘”的问题（第3章），还包含了各类常见的人权问题（e.g. 性别、资源、比例原则、宗教、权利、人性尊严、同性婚姻），挑选了许多南非代表性的案例。
不同一般历史记述的死硬，作者选材得宜、长短有度的写作功力外，他以浅显的语言包装那些复杂的政治与法理问题，并适时地加入他作为处理这些案件一线人员的见闻，不时插入他的看法与解释相关的文化背景，使得阅读过程相当愉快，生动有趣。并不会因为这本书选取了许多议题和案件，让人读起来有些头重脚轻，反而让我们看见一名老者生动地向我们讲述一名大法官的生命历程。
作为一本大众读物，作者并不以繁琐的法理讨论锻炼读者的心智，而是通过那些案件中一道道直观的矛盾，借由揭示那些简单至极的社会经验构成的矛盾问题，将问题呈现于我们面前，以相当直觉的方式引领我们思考人权问题。这过程，同时也让我们注意到：一个法官的判断可能是私人的，但却必然是公共的。因此，这些问题不但是法律人的梦靥，更是社会大众应当反覆去思考的法律与人权的问题，假如我们心中有着某一国家的理想图像。 奥比认为，我们应该注意“理性”和“公共性”。换句话说，在阐明自己的论述时，使用的语言必须符合宪法的“理性”精神，同时并考量到社会中某些词汇（概念）的一词多义，并作出符合“公共性”的要求（法律社群或社会的期望），才有可能做出适当的判断。
举例来说，第六章《理性与判决》中的〈马斯拉案〉，讨论了“配偶”的问题，案件的起因在于穆斯林寡妇是否能够继承遗产，问题点在于过往认定由穆斯林仪式结婚的女子是接近于“妾”的存在，而非正式的配偶，当时审理案件的法官认为这项法律规定违宪，但建议在该法律规定加上：适用对象应包括由穆斯林与印度教等结婚仪式女子。但奥比则有不同的见解，他则认为无须如此，因为英文中的“配偶”本来就可以用在各种婚姻关系上，虽然南非社会有着各式各样的信仰，彼此对配偶一词有不同的理解，但如果将这个词汇的理解加诸于特定宗教信仰的婚姻观，那么显然是不符合宪法强调的平等、包容与尊重。那么如果是我们，又该如何站在理性与公共性上思考这类问题呢？这个问题不免让人想到台湾目前对于同性婚姻合宪的讨论中“立不立专法”的问题。
通过奥比的后半生与《断臂上的花朵》，我们能明确意识到，转型正义并不只是对于过去加害者与受害者间问题的处理，而是这个“转型”所要转变到的型态，那个形态就是从过去畸形的社会体制转变到一个理想的社会体制。因此，转型正义的目的不止于对历史记忆的处理，更在于对社会体制的改变，因此《断臂上的花朵》花了更多地篇幅在讨论其他基本人权的问题。
结语：政治中的素质
通读《断臂上的花朵》，我们不免惊讶南非宪法在法律实践上的先进，更让人惊讶的是，这竟出自一个年轻的国家（从1994年民主转型来算），一个生长在种族歧视与独裁文化的土壤上的新政权。
尽管现实中的南非未臻完美，但南非的宪法法院与政治人物，对政治理想与基本价值的追求，却已体现这样的程度。这样的表现，似乎是某些素质论者的非现实，他们认为，人权、法治等基本价值只有在成熟的老牌民主国家才有可能实践，因为人民要足够成熟。的确，素质是影响政治理想是否能更加完整地实践的重要因素，但更重要的是，体制内的政治菁英与体制外的人们是否愿意去实践这些这些思考，奥比与南非的例子告诉我们，尽管实践是困难的，尤其在一个新兴国家与没有足够文化与素质支撑的地方，举步维艰，但重点在于政治菁英与体制外的人们是否愿意共同地去实践他们的理想，如果我们的回应是“肯定的”，那么一切才有可能。政治德性的存在，不止于一个成熟的政治体系，邦有道，无废。
在中文世界，似乎充满着许多“非理性”，诡谲晦暗，但中文世界“随机”发展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即使我们未曾经历过种族歧视、西方式的社会世俗化等问题，但在既有的研究成果上，那些案例、哲学原理与书本的译介都已经有了一些成果，显然我们与那些（年轻的与老牌的）发展并未完全脱钩。在大方向上，我们生活世界中的宪政、法治、权威、权利、人权，都是值得分析思考，因为这些概念在我们生处的环境都不是抽象无误的，也不是有素质的人的玩具。
其他
南非民主转型的三位人物
- 奥比・萨克斯，《断臂上的花朵：人生与法律的奇幻炼金术》，陈毓奇、陈礼工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另外推荐台湾繁体译本的三篇推荐序与导读。⋯⋯，《断臂上的花朵：从囚徒到大法官，用一生开创全球宪法》，陈毓奇、陈礼工译，台北：麦田出版社，2013）
- ⋯⋯，《温柔的复仇：奥比・萨克思的创痛与重生日记》，尧嘉宁译，台北：麦田出版社，2015。
- Abby Ginzberg的纪录片《温柔的复仇》（2014），IMDb：tt3276584。
- 德斯蒙德・图图，《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江红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 纳尔逊・曼德拉，《漫漫自由路：曼德拉自传》，谭振学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政治哲学方面对转型正义的讨论
- 叶浩，〈多元价值式转型正义理论：一个政治哲学进路的尝试〉，《台湾政治学刊》12.1(2008):11-51。（请点此阅读，此非笔者上传，仅网上搜索所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