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尾对《鼠疫》的笔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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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录
确实性就在那里,在每天的劳作中。其余的一切都系于游丝,系于微不足道的举动,不可在这里面恋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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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于是我想明白了,在这些漫长的岁月中,至少我始终是个鼠疫患者,而我还恰恰以为,自己全心全意在同鼠疫做斗争。我得知自己间接地同意了数千人的死亡,甚至煽动杀死他们,即认为必然导致他们死亡的行动和原则是正确的。而这种事,其他人似乎没有什么碍难,或者至少,他们从来不会主动提起。可是我,嗓子眼却发紧。我同他们在一起,又深感孤独。有时我表明自己的顾虑,他们就对我说,必须考虑这是一场什么博弈,他们向我摆出的理由往往惊心动魄,好让我囫囵吞枣那样接受。不过,我回答说,那些高贵的鼠疫患者,那些身穿红色法袍的人,他们在这种判决中,也同样有充分理由;如果我赞同普通鼠疫患者提出的不可抗拒的理由和必要性,那么我也不能拒绝高贵的鼠疫患者陈述的理由。他们就向我指出证明穿红袍的人有理的好办法,就是让他们独自掌握判处的大权。可是我心想,让步一次,那就没有理由停下来了。我觉得历史证实了我有道理,如今,都在比谁杀人最多。他们全都在疯狂地杀戮,而且也不可能换一套做法。
夜晚没有搏斗,只是一片寂静。在这与世隔绝的房间里,里厄感到一种令人惊诧的静谧,在这具已经穿好衣服的遗体上方飘浮,而这种静谧,在许多天之前的一个夜晚,在有人冲击城门之后,也曾出现在高踞鼠疫之上的屋顶平台的上空。就在那时候,里厄便已经联想到他眼睁睁看着死去的一些人床上升起的这种寂静。到处都是同样的暂停,同样庄严的间歇,总是战斗之后的同样的平静,这便是失败的静默。然而现在笼罩着他朋友的沉寂,显得密不透风,同街道和解脱了鼠疫的城市的静寂那么相得益彰,里厄由此清楚地感到,这是最后一次失败,而这次失败终结了战争,将和平本身变成一种永难治愈的伤痛。大夫不知道塔鲁最终是否找回安宁,但至少此时此刻,他自信已经了解,他本人永远也不可能安宁了,正如失去儿子的母亲、埋葬朋友的男人那样,永远也不会有休战的时刻了。
他知道母亲心里想什么,知道此刻母亲是疼爱他。他也知道爱一个人,或者至少一种爱始终不够强烈,找不出自行表达的方式,这并不算什么。因此,他母亲和他,可以始终默默地相爱。他们过一辈子,直到她或者他本人死去,也不可能进一步倾吐母子之情。同样,他在塔鲁身边生活了一段时间,而今天晚上,塔鲁去世了,他们的友谊却没有时间真正经历一番。塔鲁出局了,正如他自己讲的。但是他,里厄,又赢得了什么呢?他所赢得的,仅仅是认识了鼠疫并可回忆,了解了友谊并可回忆,体验了温情,而且有朝一日也成追忆。在同鼠疫博弈,同生活博弈中,人所能赢的,无非是见识和记忆。塔鲁所说的“赢局”,ni也许指的就是这一点!
是的,他会去山上休息。有何不可呢?这也成其为悼念的一种借口。赢局,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被剥夺了希望,仅仅带着自己的见识和记忆去生活,日子该有多么艰难啊。塔鲁恐怕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他已经意识到,一种没有幻想的生活该是多么枯燥乏味。没有希望,就谈不上安宁,而塔鲁不承认人有权处死任何人,可又知道谁都可能情不自禁地判处别人死刑,甚至受害者有时也会成为刽子手。因此,塔鲁五内俱裂,生活在矛盾之中,从来就没有萌生过希望。莫非为此缘故,他才要当圣人,通过为别人服务而获取安宁吧?老实说,里厄无从知晓,这也并不重要。塔鲁在他的记忆中,只留下双手紧握方向盘为他开车的形象,或者这副厚重的身躯,现在躺着不动的形象。一种生活的热情和一副死亡的模样,这就是认识。
等列车一停稳,以往经常在这同一站台上无休止的分离,一瞬间便结束了,正是在这一瞬间,他们又狂喜又贪吝,手臂紧紧搂住他们已忘记鲜活形状的躯体。且说朗贝尔,未待他看清楚,朝他跑来的身影就扑进他怀里。他抱住她,将她的头紧紧搂在胸前,只看得见熟悉的头发,不由得流下眼泪,却不知道是为眼前的幸福,还是为过久压抑的痛苦而抛洒,但是至少可以肯定,泪水会阻止他查验埋在他肩窝的这张脸,是他朝思暮想的面容,还是一张陌生女人的脸。等一会儿就能见分晓,他怀疑得是否有道理。不过眼下,他要跟周围所有人一样,摆出相信的样子,鼠疫尽可以扑来,再撤走,人是不会因此而变心的。
他们根本不顾明显的事实,从容不迫地否认我们曾亲历过这样疯狂的世界,杀个人如同打死苍蝇一样习以为常,他们也否认这种确凿无疑的野蛮行径、这种处心积虑的疯狂举动,否认这种带来对一切非现时事物肆意践踏的监禁、这种令所有尚未被杀死的人惊愕的死亡气味,他们最后还否认我们曾经是这群吓昏了头的民众,每天都有一部分人的尸体成堆投进焚尸炉化为浓烟,而其余的人则戴着无能为力和恐惧的枷锁,等待这种厄运轮到自己头上。
但凡有人追求超越人的,连他们本人都想象不出来的什么东西,那就根本没有答案。塔鲁似乎重返他曾谈论的难得的安宁,然而,他仅仅在死亡中才找见了,到了这种时刻,安宁对他也毫无用处了。里厄看到在夕照中,站在门口紧紧相拥的人,相互凝视,彼此传递着欲火,如果说这些人已经如愿以偿,那也是因为他们想要的正是唯一取决于他们自身的东西。里厄拐进格朗和科塔尔居住的街道时心里便想道,这些人只求平凡做人,满足于自己那种可怜而又可厌的爱,他们至少时而得到欢乐的酬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然而他也明白,这部纪事不可能是最后胜利的纪事。本书仅仅见证了在危险关头,人们不得已做了些什么,同时也表明,今后再遇到类似情况,还应该做些什么:所有当不成圣贤,又不甘心横遭灾祸的人,当然要将个人的伤痛置之度外,努力当好医生,抗击瘟神及其武器乐此不疲制造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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