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ze对《走进生命的学问》的笔记(2)

    周：我觉得，死亡最难令人忍受的，是那种刹那间由存在变为虚无（nothingness）的感觉。我不太能接受，自己突然间从这个世界消失，而这个世界仍然存在，一点也没改变。就好像你本来是一场球赛的参与者，却不由自主地被迫永远离场，但球赛继续进行，观众依然兴高采烈，而你却成了局外人，感觉很荒谬。

    陈：这是存在主义，特别是海德格尔喜欢谈的东西。Nothingness的感觉，我有亲身感受。十二年前，医生说我患了癌症。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以为自己即将要死，真是天昏地暗。那种感受真的像海德格尔所说，世界好像突然流走了。整个本来很确定的世界，变得完全失控。我当时在崇基运动场散步，觉得生命所有的凝聚力，一下子被打散了，变得异常空虚。海德格尔说的nothingness，，也不是说所有东西都消失了。世界仍然存在，只是你觉得很不实在。那种感觉真的很不舒服。
    周：我未体会过这种感受。但每想起死亡，常令我有种强烈的荒谬感。我本来和世界有种很亲密的关系，我活在其中，投入其中，包括我所在乎的人，所为之奋斗的人生目标。但当我要走了，世界却一点没变。它还是它。你原本以为自己很重要，以为明天起来，仍然是其中的一部分。但刹那间，世界和你再没有任何关系。死，好像是和世界的彻底决裂。人，在此意义上，完全是过客。
陈：对，这种决裂的感觉，令你自己和世界好像全部变得空了。当然，世界仍然存在，花仍是花，草仍是草，但它变得没有意义。
在剧痛中，我感到异常恐惧。当一个人最痛的时候，真是坐立不安，六神无主。那时我才明白，原来世界上可以依赖的东西，一点也没有用。我们常对自己的气力、意志、学识、聪明等充满自信，但面对身体的极度折磨，人真是完全无能为力。一个人身体虚弱，心灵也会跟着虚弱，思想、理智都起不了作用。后来有人问我，我说我就像大海里的小船，风平浪静的时候，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成竹在胸。暴风雨来时，却完全无力，只能任由摆布。
但真的有无能为力的感觉。这感觉，和我常说的基督教里的一个重要想法很有关系，就是人其实一无所是，没什么值得骄傲。你以为值得骄傲的东西，其实只是因为你好运。用我刚才的例子，因为风平浪静，你才以为自己很有能力，可以掌握一切。但其实力量、聪明、才智都经受不起考验，当压力大到不能承受时，人会崩溃。
我们平时总觉得有东西可以尝试，人才会感到真实。但当你病到觉得没有东西可试的时候，人怎得真实？
    直到有天大清早，我一个人在校园散步。那天天气很好，晨曦之下，草木青葱，花开得灿烂，大地充满生机。见到和暖的阳光，我突然间领悟，这如斯美好的宇宙，并没有因为我的病而变。它仍然生气勃勃，教人愉悦。我当时想，如果有上帝的话，他便是宇宙的主宰，他不会因为我一个人而改变宇宙的规律。万物有生有死，有起有落。因为有生，所以有死；因为有死，所以有生。一如没有一朵花的调谢，便没有另一朵花的盛开。人是宇宙的一部分，宇宙成全了我，我亦成全了宇宙。人的死亡，其实反映了这一规律。我怎可要求宇宙的主宰，因为我一个人而违背这规律？我为何只站在自己的立场想，而不站在宇宙的立场去想？
    一旦想通，我之前的抱怨遂不翼而飞。这是一个很美、很舒服的心境。世界始终如一，而我生于其中，顺其道而行。我和宇宙，合而为一。

自此之后，我便想通了。那不是概念的通，而是真实生命的通。
我是否继续存在并不重要。从整体来说，世界只有一个。只有分开你我他，才会有不同的独立的世界。但如果合起来看，其实是一整体，无所谓你无所谓我，而是彼此成全。有时是我死成全你生，有时是你死成全我生。在这意义下，你我的生命是分不开的。
最大的收获，是帮助我们更了解生命。存在主义说得对，人要学会面对死，才懂得面对生。我们平时体会的生命，往往很虚浮，总以为自己很重要。走过死亡的路，人才会发觉以往所做的，未必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才知道生的价值寄于何处。
如何面对死亡，是要学的。
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好好学习如何面对死亡。

2022-06-30 19:34:27 回应

    努力思考，有时会教人更加迷惘更加痛苦；认真追求，有时会教人更难忍受现实的残酷和不义。确是如此。

2023-05-18 12:29:27 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