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夕felicity对《文学的读法》的笔记(8)

通过上述简短的批评实践，我试图展示文学批评诸多策略中的几种。我们可以分析一段文字的声音质地，也可以专注于其中重要的意义含混，还可以关注语法与句法的运用方式。我们可以研究一段话对其呈现之物持何种情感态度，或是聚焦于某些发人深省的悖论、差异和矛盾。追根溯源，发掘出言语表面下的隐秘内涵，有时也至关重要。判断一段文字的语气，观察其变化或摇摆，同样会颇具成效。判定一篇作品的确切性质也将有所助益。它也许阴沉暗淡，也许漫不经心，也许曲折萦回，也许言语通俗；或简练扼要，或慵懒倦息，或油腔滑调，或夸张造作；可能含讥带讽，可能简洁明快，可能粗鄙无文，可能粗鲁伤人；有的春情旖旎，有的矫健有力；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所有批评策略的共性，是对语言的高度敏感。即便是惊叹号，也值得花上几行文字加以品评。所有这些，大约可称为文学批评的“微观”方面。不过，尚有诸如人物、情节、主题、叙述等宏观问题，有待我们继续探讨。

2021-11-22 14:06:37 回应

    现实主义传统下的人物通常性格复杂、真实可信、形象丰满，有不少比隔壁邻居真实得多，有些甚至比隔壁邻居更讨喜。倘若少了这些逼真的人物，尤其是那些已经成神话和传奇的，世界文学便会黯然失色。即便如此，我们不该忘记，现实主义人物观只是诸多人物观中的一种。尚有大量文学作品并不热衷于告诉读者主人公早餐吃了什么，或者司机的袜子何种颜色。《新约》将耶稣当人物来呈现，但无意深入其内心。心理探究与《新约》的主旨无关，它不想成为一部人物传记，甚至连中心人物的外貌都不曾提及。福音书的作者们若参加创意写作班，也许会拿到丢人现眼的低分。
许多文学杰作中也存在对人物心理的相对忽视比如《以赛亚书》、但丁的《神曲》、中世纪神秘剧、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笛福的《摩尔弗兰徳斯》以及布希特的《三便士歌剧》等。伊夫林・沃是二十世纪最优秀的英国作家之一，他曾说，“我认为，写作并不是对人物的深入挖掘，而是语言的操练，对此我甚为痴迷。我并不单纯地对心理活动感兴趣，吸引我的是戏剧冲突、人物言语和情节事件”。对此言，亚里士多德该是心有戚戚，而司各特・非茨杰拉德却会不明就里。
    现代主义者所探寻的，是适合后维多利亚时代的新的人物塑造模式。关于人之为人的感受，卡夫卡与乔治・艾略特的观点不尽相同，《五十奥义书》和《但以理书》的无名作者们，更有迴异的看法。艾略特将人物视作“过程与揭示”，伍尔芙或贝克特却不肯苟同。对后者而言，人不具备此种一贯性与连续性。典型的现实主义小说人物往往比较稳定，性格言行相对统一，就像艾米・杜丽'或大卫·科波菲尔，而不像乔伊斯笔下的斯蒂芬・戴达勒斯或TS。艾略特诗中的老人2。因此，与当今时代相比，其所反映的时代里，人的身份问题总体上并未造成多大困扰，人们依然将自已视为自身命运的代理人，依然能够敏锐地感觉到自已与他人的界限。他们的个体历史与群体历史，尽管跌宕起伏，却似乎展现出发展的连贯性，而且最终大多以欢喜结尾，而非以灾难告终。
    与之相反，现代主义使整个身份概念陷入危机当中。在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中，斯蒂芬・戴达斯与利奥波德・布鲁姆这对主人公在都柏林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似乎对自己的生活多少有些把握。然而，这是对他们的某种嘲弄，因为读者心知肚明，他们的所作所为，大多是由该书潜在的荷马式情节所决定的。他们的生活已如此这般事先写定，自己却依然蒙在鼓里，因为他们不是该书的读者，而是书中的人物。他们与潜在荷马式情节的关系，类似于自我与潜意识的关系。后文中我们将看到，现代主义还将正统的叙事概念置于怀疑的目光之下，因为在它所处的世界中，对人类事物提出统一、连贯、涵括一切的描述是困难的。譬如，《尤利西斯》里几乎没发生任何事情。马拉巴岩洞中有无事情发生，至少是难于确定的。某位评论家有句名言，说在《等待戈多》中，没什么事情能超过两次，第一次在第一幕中，第二次在第二幕里。
可见，现代主义者试图质疑传统的人物观念。其中某些人将文学人物的心理复杂性推到极致，致使传统意义上的人物开始解体。一旦认识到人的意识幽深莫测，对人物的界定便难于像司各特的罗布·罗伊或史蒂文森的吉姆・霍金斯2那样清晰。相反，人的意识会溢出边缘，渗入周遭环境，潜入他人意识。这点在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小说中尤为明显，其人物身份比特罗洛普和哈代作品中的更为飘忽不定。后现代主义者往往认为，这种不定性未必值得颂扬，它也许牵扯到失落与焦虑而导致的创伤意识。身份感太弱与太强都令人深感无助。


1司各特小说《罗布・罗伊》的主人公，苏格兰高地人的氏族首领。
2史蒂文森小说《金银岛》中的主人公。
    巴尔扎克或霍桑所熟知的人物观在现代已没有市场，这尚有另一个原因：在大众文化与大众商业时代人变得愈发没有特点，难于相互区分。
    若说苏（《无名的裘德》）无法下决心与裘德厮守，其原因，并非她水性杨花，而是因为她珍视自由。小说跟我们交代她打小就是个假小子；这种中性状态令她处于传统的性别行为之外，也便难以理解男性对她的情色之念。因此，她会不经意间伤害他们的感情。她更愿意与他们单纯做朋友。这部小说具有非凡的洞见，它认识到，维多利亚时代的性观念摧毁了男女间纯粹友情的可能性。虽然苏对性秉有超前的观念，但却注定只停留在一定的理论层面上，由此导致了其某些显而易见的反常行为。妇女解放在当时尚处于萌芽阶段，所以她的信念便会轻易地向社会压力低头。她因行为不当被大学除名，从而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惊恐之下，便试图通过婚姻挽回自己的名誉，嫁给了多少令人反感的费劳孙，其结局之悲惨便不难想见了。
    自始至终，苏对自己的评价都很低。这一自我认知其实大错特错，身为女性，她颇可敬佩；小说显示，真实的她与自我嫌恶的她，有着天壤之别。……    这部小说的悲剧在于，苏与裘徳试图过一种同心合意的生活，但最终败给了男权政治力量。他们那样深挚坚定的爱情，也难免为社会制度所扭曲。该小说的一位评论者说，“性关系上染着斑斑血迹”。这部勇气非凡的小说揭露的，不是两性关系的陷阱与虚幻，而是这种关系的枉然与无奈。然而它绝不认为，这对男女的失败是命中注定的，与天道、上苍、恶毒的上帝有什么系。怨只怨他们的尝试未逢其时，历史还没有为此做好准备。同样的，裘德以工人子弟身份入读牛津大学的尝试也注定会失败。事后他也承认，这是因为时机尚不成熟，而不是命该如此。他死后不久，牛津便专门为劳工阶层设立了一所学院，并且延续至今。话虽如此，这部小说仍以冷峻的现实主义笔触告诉我们，主人公试图闯进名叫牛津大学的愚昧机构，其实毫不值当。在哈代看来，为拒他于门外的学院修补围墙的活儿，比起院墙内大多数学问要有用得多。评论家之所以轻易就把苏看成既冷漠又神经质的人，原因之一便是，我们主要借旁人的眼光看待她，没有多少途径进入其内心世界。在大部分篇幅里，她只为烘托裘德的体验而存在，自身并非独立的角色。若说她的形象模糊难辨，却又令探究之心欲罢不能，部分是因为读者看到的她，业已经过男主人公的需求、欲望和妄想之过滤。正如一位批评家所指出的，她给塑造成裘德悲剧的工具，而非自我的主体。因此毫不奇怪，裘徳离世后，她便再也不见踪影。在此意义上，小说是女主人公边缘化的同谋；不过，对她的刻画也算得上细致入微。
索福克勒斯并没鼓动我们去同俄狄浦斯共情。该剧虽然希望我们怜悯那位难逃厄运的主人公，但“侧隐之心”（同情）与“感同身受”（共情）却不尽相同若我们凭借想象同俄狄浦斯融为一人，那又该如何评判他呢？然而，这确乎是文学批评的重要组成部分。评判意味着与被评判者保持一定的距离；与此相宜的是同情，而非共情。古希腊文学并未要求读者感受利矛穿身或身怀鬼胎的感觉，而是将人物与事件呈现出来，以供评判。新古典主义作家如亨利・非尔丁也是这个路数。他们希望读者以好笑、讥讽、同情的目光打量汤姆琼斯，而不是跟着他爬上床。那张床已经人满为患了。

2021-11-22 14:31:27 回应

    因此，现代主义作品或对整个叙事概念持怀疑态度。叙事意味着世界井然有序，因与果有条不紊。有时，它与发展的信念、理性的力量、人性的进步紧密相关，虽然并非始终如此。若说这种经典叙事在一战战场上灰飞烟灭，恐怕算不得无稽之谈，因为那场战事无法令人提高对人类理性的信心。正是那个时代见证了伟大现代主义作品的诞生：从《尤利西斯》《荒原》到叶芝的《柯尔庄园的野天鹅》、劳伦斯的《恋爱中的女人》。现代主义者认为，现实不是按照规整的方式演进的。事件A也许导致事件B，但也会导致事件C、D、E，甚至更多，而A本身又是无数因素的产物。这许多故事线素中，谁来决定哪条是主线？现实主义眼中的世界，是一幅展开的画面，而对于现代主义它就是一个文本。“文本（text）”与“织物（ textile）”同源，意为由交织的线所构成。鉴于此，与其说现实是逻辑的发展，不如说它是一张纠结的大网，其中每个成分，都与其他成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张网没有中心，也缺乏根基，其起止亦无法确定，没有起始事件A，也没有收尾事件Z。整个过程可以无限地回退，也可以无尽地展开。

2021-11-22 23:30:52 回应

历史与叙事似乎都无力将你带往何处。晨起后乔伊斯的利奥波德布鲁姆便来到都柏林街上，漫无目的地闲荡，然后回到家中。线性史观让位于循环史观。小说永不停歇地举网扑向真相，却总是扑空。讲述故事一如为虚无赋形，就好似以犁耕海，徒劳无功。《黑暗的心》中，马洛的确是在暗夜中蹲坐在甲板上讲故事，也不清楚有没有人在听。我们业已看到，他最后的讲述纯属谎言。乔治・艾略特与托马斯哈代坚信，真理基本上是可以讲述的，而康拉德与伍尔芙却没这样的把握。在他们看来，真相是无法言说的。它可以被呈现，但无法用言语表达。也许克尔兹惊恐地瞥见了它，但欲以故事框架将其套紧，却绝无可能。每个故事的中心，都暗藏一颗黑暗的心。
马洛之所以能说出这个故事，也许是因为他没能获得真相，而且永无可能。一部小说若是成功道出了人类状况的终极真理，它将再也无话可说，而是渐渐归于永寂。说出的真相会令它消亡。马洛'问道：“我们的生命难道不是短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完？虽然结结巴巴，但说出那句话，毫无疑问是我们唯一坚定不移的意图。”令叙事得以前行的动力，恰恰是它的徒然。（现代）小说追寻的真相语言鞭长莫及，但却无论如何不肯罢手，正是这份执拗让叙事得以持续。只要不原地踏步，便会一步步接近真相。马洛在《黑暗的心》中说，自己的旅程去向“航行中的最远点以及个人经历的顶峰”。唯一的问题是，到达那极端之处后，人是否有克尔兹的勇气，探头出去窥视深渊。克尔兹的旅途超越了语言和叙事，进入二者疆界之外，目睹了骇人听闻的现实，而小说将之呈现为一种可怖的胜利。他曾毫无惧色地直视美杜莎的头颅，这比城郊中产阶级的美德更令人钦慕。这一幕既勇敢无畏又充满危险，在现代主义小说中可谓司空见惯。

2021-11-23 08:59:41 回应

日常语言已经尘灰满面、远离真实，只有大刀阔斧地加以改造，才能灵活地反映我们的体验。正是从现代主义那里，我们继承了某些耳熟能详的高调，充分反映了二十世纪对语言的种种态度：“交流断绝了”，“词语难以达意”“沉默远比言谈更为雄辩”，“若我能对你说出，我定会让你知悉"”。现代电影中，尤其是法国电影里，常有两个人躺在床上深情对视之余，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这样的话，每句之后，便久久地陷入难挨的沉默。

2021-11-23 09:16:58 回应

也许在某些方面，后人反倒能更好地理解一部作品。譬如，与威廉・布菜克时代的知识相比，现代心理分析的洞察力也许能更好地帮助我们理解他的《经验之歌》。经历二十世纪的种种独裁暴政，人们便能更深切地理解莎士比亚的《裘力斯・凯撒》。犹太大屠杀发生前后，《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这个角色的意义，不可能保持不变。假如理査逊的《克拉丽莎》经历了十九世纪对它的蔑视后，在我们的时代又变得清新“可读”，那么部分要归功于现代女性解放运动。我们比过去更了解过去，此话不无道理，因为我们目睹了过去一路走来的历程。无论怎样，亲历历史与理解历史毕竟是有差别的。奈何，某些历史知识形态已经散佚，我们无缘得见。也许我们永远无法得知，涌向剧场观看《哈姆莱特》首演的人们，对复仇伦理有何看法；当然，他们首先得有个看法。
除非读者不断做出假设，否则文学文本就无法正常运作。如，伊夫林・沃短篇小说《洛夫迪先生出游记》的首句假模假样绷着脸，煞是有趣。“你（们）不会党得父亲有多大变化，莫平夫人说；正说着，车已经开进了郡立精神病院的大门。”然而，跟任何一段话一样，它有好几处空白等我们不自觉地去填补，否则便弄不明白。在这点上，虚构的句子有点儿像科学假设，得换着法子验证它，直到发现可行的那个。

2021-11-23 11:48:39 回应

这个系列小说值得关注的还有主要人物姓名里的音节数。在英格兰，上层阶级的姓名往往要长于劳动阶级的名字。丰富的音节象征着另一类富足。叫作菲奥娜・福蒂斯丘阿巴思诺特-斯迈思的人不可能出身于利物浦的穷街陋巷，而叫乔・多伊尔的却很有可能。赫敏・格兰杰（ Hermione Granger）的名字是三个主角中最讲究的；在国上中产图子里比较常见“格兰杰”让人想到乡间大宅。这个名字包含不少于六个音节。（一些美国人将 Hermione”读错，只读了三个音节。）哈利·波特（ Harry Potter）是典型的中产阶级主角，他的名字包含四个音节，平衡且齐整，不夸张也不小气。罗恩、・韦斯菜（ Ron Weasley）的名字就显得寒酸了，只有三个音节。他的姓氏让人想到“黄鼠狼”（ weasel），这个词的引申义为鬼祟的骗子手。黄鼠狼不是什么威武的野兽，所以正好拿来给罗恩这样出身低微的人物取名。

2021-11-23 15:54:26 回应

不管怎样吧，什么オ算现实主义，这是个争论不休的话题。我们通常认为，现实主义人物性格复杂、有血有肉、形象丰满，且随故事的发展而变化，比如莎士比亚的李尔王，或乔治·艾略特的麦琪塔利弗。可是，狄更斯的某些人物之所以是现实主义的，恰恰因为不具备上述特征。他们的形象远不够丰满，反而是丑陋扁平的漫画人物。除了奇特的长相或扎眼的身体特征，对他们没有再多的刻画。然而，有位批评家指出，在煕攘的街头或拥挤的街角，我们往往就是这样观察路人的。这是典型的都市视角，它属于城市的街巷，而非乡村的绿野。仿佛有人从人群中浮现出来，让我们一瞥之下，留下鲜活的印象，随即便永远消失在人海之中。
在狄更斯的世界里，这种手法只为增加人物的神秘性。他笔下的众多人物行事诡秘，难以捉摸，周身笼罩着神秘的气氛，仿佛无人能够窥测其内心。抑或他们仅有表面，毫无内心生活可言，有时就像一件件家具，而非活生生的个体。或许，他们真实的自我严锁于表面之下，外人无从得见。这又一次说明，这种人物塑造模式反映了城市生活。大都会湮灭了人的身份，将个人囚于孤寂的生活之中，彼此间仅有断续的了解或交往。人与人的接触转瞬即逝，时有时无，各自都是对方眼里的迷。所以，照这个道理看，狄更斯对都市男女的刻画手法虽不丰满，但更接近真实。
有的现实主义作品反而不够真实。它呈现的世界也许看着眼熟，却透着肤浅，读者不肯买账。腻味的言情小说与蹩脚的侦探故事即属此类。还有一种情况，非现实主义作品反倒贴近现实：它杜撰出一个有别于我们的世界，却揭示出日常经验里真实与重要的东西。《格列佛游记》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哈姆菜特》不是写实，因为青年人通常不会以诗歌来咒骂自己的母亲，也不会挺剑刺穿未来岳父的身体。但是，这部戏在某种微妙的意义上，依旧是现实主义的。忠实于生活并不总是意味着忠实于生活的表象，也许意味着要将这表象撕碎。

2021-11-23 16:00:50 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