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些理由都不太好,连他自己都不太满意,所以他又喝了一杯。
下结论的人通常都是最少开口的人。引自 第一章 第十三个人 /1一个人若已迷失了自己,那么除了他自己外,还有谁能找得到他呢?引自 第一章 第十三个人 /1
-
就算陆小凤已迷失了自己,至少还没有迷失方向。
他确信这条路是往正西方走的,走过前面的山坳,就可以找到清泉食物。
现在夜已深,山中雾正浓,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绝对正确。可是这一次他又错了。
前面既没有山坳,更没有泉水,只有一片莽莽密密的原始丛林。
饥饿本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之一,可是和干渴比起来,饥饿就变成了一种比较容易忍受的事。引自 第二章 逃亡 /9若是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人类也会变得像野兽一样,也有了像野兽般的本能和第六感。引自 第二章 逃亡 /9黑暗已渐渐淡了,变成了一种奇异的死灰色。
这漫漫的长夜他总算已挨了过去,现在总算已到了黎明时候。引自 第二章 逃亡 /9寂寞。
远山上冰雪般寒冷的寂寞,冬夜里流星般孤独的寂寞。
只有一个真正能体会到这种寂寞,而且甘愿忍受这种寂寞的人,才能达到西门吹雪已到达了的那种境界。引自 第二章 逃亡 /9陆小凤凝视着这柄无情的剑,忍不住长长叹息。
——世上为什么会有如此多情的人,要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一柄无情的剑?
——这是不是因为剑的本身,就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看着这把清澈如秋水的剑,陆小凤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又将迷失……引自 第二章 逃亡 /9
-
独孤美呻吟着,良久良久,忽然道:“你本来不必这么做的!”
陆小凤道:“哦?”
独孤美道:“现在你既然已知道出路,为什么还不抛下我一个人走?”
陆小凤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也许只因为你还会笑。”
独孤美不懂。
陆小凤慢慢地接着道:“我总觉得,一个人只要还会笑,就不能算是六亲不认的人。”引自 第三章 死亡之约 /32有些人的精力就像是草原中的野火一样,随时都可能再被燃起。引自 第三章 死亡之约 /32前面是一片青天,旭日刚刚从青翠的远山外升起,微风中带着远山新发木叶的芬芳,露珠在阳光下闪亮得就像初恋情人的眼睛。
陆小凤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简直就像是梦境。
难道他刚从噩梦中醒来,就到了另一个梦境中?引自 第三章 死亡之约 /32人总有人性,人性中总有善良的一面,对这一点他永远都充满信心。引自 第三章 死亡之约 /32钢索果然很滑,山风果然很大,人走在上面,就像是风中的残烛。
放眼望过去,四面都是白云,缥缥缈缈,浮浮动动,整个天地好像都在浮动中,要想平平稳稳地在上面走,实在很不容易。
愈不容易的事,陆小凤愈喜欢做。
他走得并不快,因为快比慢容易行,他慢慢地走着,就好像在一条平坦的大道上踱方步。
那个勾魂的使者,只有在后面跟着。
所以陆小凤觉得更愉快。
风从他胯下吹过去,白云一片片从他眼前飞过,他忽然觉得天地间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他烦恼的事,就算真的掉了下去,他也不在乎。他的嗓子一向很糟,而且五音不全,所以九岁就没有唱过歌。
可是现在他却忽然有了种放声高歌的冲动,居然真的唱了起来,唱的是儿歌。
因为他只会唱儿歌:“妹妹背着泥娃娃,走到花园来看花……”引自 第三章 死亡之约 /32
-
陆小凤没有想下去,因为他也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
很轻很轻的脚步声,只有脚底长着肉掌的那种野兽脚步才会这么轻。
只有轻功极高的老江湖,走路时才会像这种野兽。
幽灵山庄中,哪里来的这么多轻功高手?
陆小凤正在吃惊,就听见了敲门的声音。
他实在想看看来的这个人是谁?长得是什么样子?他立刻就去开门。
开了门之后,他更吃惊。
敲门的居然不是人,居然真的是只脚底长着肉掌的野兽。
是一条狗!
一条全身漆黑,黑得发亮的大狗,在夜色中看来简直就像是只豹子。
可是它对人并不凶恶,一种极严格而长久的训练,已消除了它本性中对人类的敌意。它也没有叫,因为它嘴里衔着一张纸。
纸上只有四个字:“请随我来。”
这条狗是来带陆小凤去吃晚饭的。
陆小凤笑了。
不管怎么样,有饭吃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尤其是现在,他实在很需要一顿丰富而可口的晚饭。
“红烧蹄膀、三鲜鸭子、虾子乌参……”
听见那位游魂说起这些好菜时,他的口水就已差点流了出来。
狗在对他摇尾巴,他也拍了拍狗的头,微笑着道:“你知不知道我宁愿让你带路?因为这里的狗实在比人可爱得多。”引自 第四章 一个死人的世界 /46夜已深,雾还没有散,冷雾间虽然也有几十点寒星般的灯火,却衬得四下更黑暗。
黑狗在前面走,陆小凤在后面跟着,等他的眼睛已习惯于黑暗时,他才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很弯曲的小路上。
路的两旁,有各式各样的树木,还有些不知名的花草。
在阳光普照的时候,这山谷一定很美。
可是山谷里是不是也有阳光普照的时候?陆小凤忽然发觉自己真正最渴望见到的,并不是一只红得发亮的红烧蹄膀,而是阳光。
那种照在人身上,可以令人完全都热起来的阳光。
他也像别人一样,也曾诅咒过阳光。
每当他在骄阳如火的夏日,被晒得满脸大汗、气喘如牛时,就忍不住要诅咒阳光。
可是现在他最渴望的,也正是这种阳光。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只有当你失去它的时候,才知道它的珍贵。引自 第四章 一个死人的世界 /46陆小凤笑了,大笑。
一个人正在紧张恐惧时,往往也会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他的笑声虽然大,却很短。引自 第四章 一个死人的世界 /46
-
情欲被打断时,通常立刻就会变成愤怒。引自 第五章 将军吃肉 /58——他们只忘了一点,青春虽然美妙,老年也有老年的乐趣。
有位西方的智者曾经说过一段话,一段老年人都应该听听的话。
——年华老去,并不是一个逐渐衰退的过程,而是从一个平原落到另外一个平原,这虽然使人哀伤,可是当我们站起来时,发现骨头并未折断,眼前又是一片繁花如锦的新天地,还不知有多少乐趣有待我们去探查,这岂非也是美妙的事?引自 第五章 将军吃肉 /58陆小凤笑了。他的笑也许有很多种意思,却绝对连一点否认的意思都没有。引自 第五章 将军吃肉 /58将军闭着嘴。
现在他已将全身力量集中,一开口说话,气力就分散了。引自 第五章 将军吃肉 /58如果你什么都看不见,连一点希望都看不见,灯光对你又有什么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动都没有动。
这里本就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能到哪里去?
他本已走入了绝路,还能往哪里走?引自 第五章 将军吃肉 /58就算门外有一百个陷阱、一万种埋伏在等着他,他也会毫不迟疑地走出去。
因为他忽然发觉,那种绝望而无助的孤独,远比死还可怕得多。引自 第五章 将军吃肉 /58门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人,一片黑暗。
叶灵的眼睛纵然在黑暗中看来,还是亮得像秋夜中升起的第一颗星。
她看着陆小凤,微笑着,道:“恭喜你。”
陆小凤不懂:“为什么恭喜我?”
叶灵道:“因为你还没有死,一个人只要能活着,就是件可贺可喜的事。”引自 第五章 将军吃肉 /58
-
第二天早上,山谷还是浓雾迷漫,小木屋就好像飘浮在云堆里,推开门看出去,连自己的人都觉得飘飘浮浮的,又像是水上的一片浮萍。
这世上岂非本就有很多人像浮萍一样,没有寄托,也没有根?引自 第六章 元老会的组织 /74游魂道:“每样菜都一定要慢慢地吃,最好是用门牙去慢慢地磨,再用舌尖去舐,才可以尝出其中的滋味来。”
陆小凤道:“什么滋味?”
游魂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叫人只恨不得一头撞死的滋味。”
陆小凤道:“可是你还没有死。”
游魂道:“因为我还不想死,别人愈想要我死,我就愈要活下去,活给他们看。”
陆小凤也不禁叹了口气,道:“你能活到现在,一定很不容易。”
游魂慢慢地点了点头,眼角忽然有两滴眼泪流了下来。引自 第六章 元老会的组织 /74所有的记忆都渐渐模糊,陆小凤被关在这木屋里已有两三天。
究竟是两天?三天?还是四天,他也已记不清了。
原来饥饿不但能使人体力衰退,还能损伤人的脑力,让人只能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却将所有应该去想的事全都忘记。
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躺在个鸽子笼般的小木屋里挨饿,这种痛苦谁能忍受?
陆小凤能。
别人都能忍受的事,他也许会忽然爆发,别人都没法子忍受的事,他却偏偏能忍受。引自 第六章 元老会的组织 /74外面仍有雾,此刻正黄昏。
夕阳在迷雾中映成一环七色光圈。
这世界毕竟还是美丽的,能活着毕竟是件很愉快的事。引自 第六章 元老会的组织 /74喝酒和吃饭不同。
平时只吃三碗饭,绝对吃不下三十碗,可是平时千杯不醉的人,有时只喝几杯就已醉了。
陆小凤是不是已醉了?
“我还没有醉。”他推开独孤美和海奇阔,“我还认得路回去,你们不必送我。”
他果然没有走错路。
有时一个人纵然已喝得人事不知,还是一样能认得路回家,回到家之后,才会倒下去。你若也是个喝酒的人,你一定也有过这种经验。
陆小凤有过这种经验,常常有。引自 第六章 元老会的组织 /74虽然这小木屋前面没有养鱼,后面也没有种花,毕竟总算是他的家。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在大醉之后,忽然发现居然已有个家可以回去——
这是种多么愉快的感觉?除了他们这些浪子,又有谁知道?
陆小凤又唱起儿歌,唱的声音很大,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歌喉愈来愈好听了。引自 第六章 元老会的组织 /74
-
酒意渐浓,她眼里的雾也更浓。就因为这山谷里总是有雾,所以永远能保持它的神秘。引自 第七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92世界上偏偏就有种人喜欢把自己的愉快建筑在别人的不愉快之上,海奇阔恰巧就是这种人。引自 第七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92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们都是人才,我佩服你们。”
表哥忽又大笑:“能够让陆小凤这样的人佩服,我顾飞云死而无憾。”
他居然真的说死就死,死得真快,甚至比他去杀别人的时候更快。
剑锋一转,鲜血飞溅,他的人已倒下去。他绝不能留下自己的活口,让别人来逼问他的口供。
——你若想去刺探别人的秘密,就得先准备随时牺牲自己。
花寡妇皱眉道:“想不到他真的一点也不怕死。”
老刀把子道:“怕死的人根本不能做这种事,太聪明的人也不能做。”
陆小凤道:“还有种人更不能做!”
老刀把子道:“哦?”
陆小凤道:“有种人无论走到哪里好像都会有麻烦,就算他不想去惹麻烦,麻烦也会找上他。”
老刀把子道:“你就是这种人。”
陆小凤苦笑道:“我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老刀把子道:“你替我惹的麻烦的确不少……”
陆小凤打断了他的话,道:“但是你绝不能杀我。”
老刀把子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并不想到这里来,是你自己要我来的,所以别人都能杀我,只有你不能,因为我是你的客人。”老刀把子沉默着,缓缓道:“我可以不杀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老刀把子道:“守口如瓶,永不泄露这里的秘密。”
陆小凤立刻道:“我答应。”
老刀把子道:“好,我信任你,你走吧!”引自 第七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92
-
柳青青是名门之后,当然懂得这道理,却还是忍不住道:“就算那一剑没什么了不起,如果用来对付你,你有把握能避开?”
陆小凤道:“没有。”
柳青青道:“你有把握确定他不会杀你?”
陆小凤道:“也没有。”
柳青青道:“但你却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陆小凤笑了笑,道:“一个已无路可走的人,做事总是不能不冒一点险的。”引自 第八章 又见山庄 /105陆小凤忍不住转过头,柳青青也正在盯着他。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不管要说什么,都已在这眼波一触间说完了。
所以她既没有埋怨,他也没有歉疚。
这世上本就有种奇妙的感情,是不必埋怨,也无需歉疚的。引自 第八章 又见山庄 /105外面还是有雾,冷而潮湿的雾,对一个宿醉未醒的人却很有益。引自 第八章 又见山庄 /105走完曲折的小路,穿过幽秘的丛林,再走一段山坡,就可以听见流水声。
水流并不急,在这里汇集成一个小湖,四面山色翠绿,连雾都淡了,一个人如果能静静地在湖畔坐上半天,一定能忘记很多烦恼。
“想不到幽灵山庄里,也有这么安静美丽的地方。”
孩子们通常都有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秘密小天地,这地方显然是属于叶雪的。引自 第八章 又见山庄 /105陆小凤忽然觉得心里也有种说不出的刺痛——你刺伤别人时,自己也会同样受到伤害。
所以他只看了一眼,就没有再回头。引自 第八章 又见山庄 /105
-
无论要做什么事,都得要有体力,饥饿却是它的致命伤。引自 第九章 畸人、畸情 /121烟一般的浓雾在木叶间浮动,陆小凤刚躺下去,立刻就觉得这些烟雾遥远得就像是天上的浮云,所有的一切也都距离他愈来愈远。
他整个人就像是忽然沉入了一个又软又甜蜜的无底深洞里,世界上每件事都仿佛变得遥远了,变得美丽了,最重要的事也变得无足轻重,所有的痛苦都已得到解脱。
这种轻松而甜美的感觉,正是每个人都在寻求的,可是陆小凤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他知道自己绝不会有这种感觉,也不该有,他身负重担,他的担子绝不能在这时放下。
更大的恐惧是,他再想站起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全身的肌肉骨节都已松散脱力。引自 第九章 畸人、畸情 /121他好像对自己这句话觉得很欣赏——只有孤独已久的人才会有喃喃自语的习惯,只有这种人才会欣赏自己的说话。引自 第九章 畸人、畸情 /121生命的奇妙韧力,万物的奇妙配合,又岂是人类所能想象?引自 第九章 畸人、畸情 /121夕阳西下,暮色满山。
陆小凤忽然觉得很疲倦,他这一生中,几乎从来也没有这么样疲倦过。
这并不是因为那种要命的草,也不是因为那件要命的事。
这种疲倦仿佛是从他心里生出的,一个人只有在自己心里已准备放弃一切时,才会生出这种疲倦。
——也许我真的应该做个“住家男人”了。
在这艳丽的夕阳下,看着叶灵脸上孩子般的笑靥,他心里的确有这种想法。
——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总是为了喜欢我才做的。
她笑得更甜,他忍不住拉起了她的手,这时远方正响起一片钟声,幽灵山庄中仿佛又将有盛宴开始。
难道老刀把子已为他们准备好喜酒?引自 第九章 畸人、畸情 /121
-
山坳后更黑暗,走到最黑暗处,老刀把子才停下,转身面对陆小凤,缓缓道:“独孤美的法子本来的确很有效,我为什么不用?”
陆小凤道:“因为你知道我不是真凶。”
老刀把子道:“不对。”
陆小凤道:“因为你也需要我?”老刀把子道:“对了。”
他们彼此都知道自己在对方面前完全不必说谎,因为他们都是很不容易被欺骗的人,这使得他们之间有了种几乎已接近友谊的互相谅解。
老刀把子道:“我已是个老人,我懂得良机一失,永不再来,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你需要我,因为你的机会已快要来了!”引自 第十章 午夜悲歌 /134人都已走了,山崖上空荡阴森,死灰色的木屋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孤寂的鬼魂。
陆小凤迎着风走过去,山风又湿又冷,这鬼地方为什么总是有雾?引自 第十章 午夜悲歌 /134陆小凤怔住。
老刀把子却在笑,笑得很愉快:“不管怎么样,你都该谢谢他。”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要谢他?”
老刀把子道:“就因为他,我才真正完全信任你。”
陆小凤道:“他也是你派去试探我的?”老刀把子微笑道:“有些人天生就是奸细,你只能让他去做奸细做的事,而且永远不会失望。”
陆小凤道:“这个人就是天生的奸细?”
老刀把子道:“从头到尾都是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忽然一脚将孙不变踢得球一般滚了出去。
老刀把子也叹了口气道:“做奸细只有这一点坏处,这种人就好像驴子,时常都会被人踢两脚的。”
陆小凤道:“我只踢了一脚。”
老刀把子道:“还有一脚你准备踢谁?”
陆小凤道:“踢我自己。”
老刀把子道:“你也是奸细?”
陆小凤道:“我不是奸细,我只不过是条驴子,奇笨无比的笨驴子。”他显得很气愤,“因为想拼命去救人家的女儿,换来的却是一巴掌,而且刚好砍在我脖子上。”引自 第十章 午夜悲歌 /134老刀把子道:“到这里来的人,本来都已应该死过一次,再死一次又何妨?”
陆小凤道:“死过一次的人,也许更怕死。”
老刀把子同意这一点:“可是在这里躲着,跟死有什么分别?”引自 第十章 午夜悲歌 /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