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越过房子,还看得到大海。那是一条长长的暗蓝色的彩带,仿佛墨水画出来的细线,紧贴着天边。硕大而荒凉的园子,占据了整个山顶。除了那头有一簇肮脏的老月桂树丛以外,偌大的园子里,就只有一棵从来不结果的老桃树。没有秋千,没有跷跷板,而且,两个姨妈压根不请别的孩子到山上来跟可怜的小詹姆斯玩耍,就连跟他做伴的狗儿猫儿都没有。时光一天一天过去,小詹姆斯也越来越伤心,越来越孤独。每天,他在园子尽头站上好几个钟头,热切地望着那边的世界,森林、田野和大海就仿佛展现在脚下的神奇的魔毯,可亲可爱,他却不能上前去。
-
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在盛夏好似火烤的一天里。海绵团姨妈开了腔:
我像玫瑰那样美来那样香!
我的鼻子样儿好,
脸蛋儿把你眼睛来犒赏!
我一头青丝赛天仙,
脱下袜子你再看,
脚趾个个真漂亮。这时大头钉姨妈说了话:
你的肚子滚滚圆,
这件事儿可别忘!
海绵团姨妈红了脸。大头钉姨妈还不让:
亲爱的,你可比不上我漂亮。
瞧!我的身材有线条,
牙齿一露叫人神往!
哦,我多么美,
多么欣赏自己焕发的容光!
但别在乎我脸上那些脓疮。
海绵团姨妈大声嚷:
我亲爱的老鲑鱼,
你除了皮包骨头没分量。
我长得这么美貌和端庄,
到了好莱坞才能真正闪出光。
海绵团姨妈接着说:
哦,这可是好事一大桩!
全国的人心都叫我俘虏,
所有的角色都由我上场。
明星们也全都会退让。大头钉姨妈接了茬儿:
依我看,演个鬼怪倒相当。
-
“我有好多条腿,”蜈蚣自豪地回答道,“就有好多只脚啊。说得准确一点儿,有一百只脚哪。”
“瞧,他又来这一套了。”蚯蚓第一次喊叫起来,“说到腿,他非撒谎不成!说什么一百条腿,他没有那么多!他好像只有四十二条腿。问题是,人们不耐烦去数它们,只是听信他说的话。不管怎么说,你蜈蚣也晓得,有好多条腿,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詹姆斯觉得,自己宁可喜欢蜈蚣。显然,他是个无赖,可时不时地听到他的笑声,也可变换变换心情。跟海绵团姨妈和大头钉姨妈住在一起时,他就从来没有听到她们大笑过。
-
几分钟以后,蜘蛛小姐织好了头一张床。床两头用细绳从顶上吊着,说实在的,不像是床,倒像张吊铺。不过,还是非常漂亮,织成床的材料,映衬着淡淡的光线,发出了真丝一般的光泽。
“真希望你在里边觉得舒服。”蜘蛛小姐对绿色老蚱蜢说,“我尽了全力,想把床弄得软和一些,柔滑一些。床是用高级丝线编织起来的,比起我织网的丝线来,质量好多了。”
“多谢你了,我亲爱的小姐。”绿色老蚱蜢说着,爬进了吊铺,“哦,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晚安,各位,晚安。”詹姆斯朝屋四周瞥了一眼,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因为大伙儿都进入了梦乡。绿色老蚱蜢鼻子里传出了呼噜呼噜的鼾声;瓢虫喘气的声音,仿佛是在吹口哨;蚯蚓弹簧般地蜷缩在吊铺一头,张开嘴嘘嘘地吹气;蜘蛛小姐呢,她在屋子一角,给自己织了一张可爱的网。詹姆斯看得见,她佝偻在网儿中间,睡梦里喃喃自语着什么。
-
仙桃从村子的大街上滚过,人们疯狂地左蹦右跳,给它让路。到了大街尽头,它迎面穿透了一座大房子墙壁,又从另一边滚出来,在墙上留下了两个张着大嘴的圆窟窿。
凑巧,这座房子是一家生产巧克力的著名工厂。于是,融化了的热气腾腾的巧克力糖浆,河流一样从工厂墙壁上喷涌出来。一分钟以后,黏黏糊糊的棕色糖浆,便流遍了村子的大街小巷,从房子门底下冒出来,流到人家的店铺和花园里。深及膝盖的糖浆里,孩子们蹚着玩,有些孩子还想在里面游泳呢。所有的孩子都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吞食着糖浆,高兴地尖叫起来。
-
“我们到了大海上啦!”詹姆斯朗声说。他们确实到了大海上面。只见波涛湍急,海风呼啸,仙桃急速地离开海岸,陆地也消逝在视线之外。周围是漆黑的大海,深深的,仿佛要吃人的样子。细碎的浪花,在仙桃四周拍打着。这会儿,人人喜形于色。湛蓝柔和的天空,艳阳高照,十分静谧。大仙桃的一侧闪烁着阳光,仿佛金黄色的大球,游弋在银色的海面上。
-
实际上,别人也全知道,不过,他们怕得不敢承认。
-
转眼之间,他们个个来到了仙桃顶上。
“哦,多美呀!”他们喊叫着。
“感觉多妙呀!”
“再见了,鲨鱼!”
“哎呀,伙计,这才叫旅行哪!”
实际上,激动得哭起了鼻子的蜘蛛小姐,一下搂住了蜈蚣的腰,两人一块儿围着桃把跳起舞来。蚯蚓用尾巴站起身,自个儿欢快地扭动起身躯来。绿色老蚱蜢呢,在空中不断地越跳越高。瓢虫急忙过来,热情地摇动着詹姆斯的手。通道入口,最快活的时候也羞怯安详的萤火虫,兴高采烈地闪闪发光。就连那看起来苍白瘦弱、精疲力尽的蚕儿,也爬出通道,来欣赏那奇迹般的攀升。他们越升越高,不一会儿就离开了大海,跟教堂的塔顶一样高了。“也许咱们刚才没有下沉过。”绿色老蚱蜢猜测说,“也许是咱们太害怕了,只是想象出来的哩。”
从事实上说,这一点倒更接近实际情况,虽然他们并不知道。人们明白,鲨鱼有特别长的鼻子,嘴笨拙地长在脸下面,十分靠后。这样,要想叫牙齿咬住像桃子一般的光滑弯曲的巨大平面,就多少有些不可能了。即使鲨鱼仰过身来,也做不到这一点,因为,鼻子总是碍手碍脚的。要是你见过小狗想用牙咬个大球的话,那么,你就能粗略地想象到鲨鱼咬桃子的情况了。
-
他们越升越高,升到了最高的云层上面。桃子一边飘荡,还一边轻轻地朝两边摇动着。
“这时刻,听一小段音乐,真是再好不过了。”瓢虫说,“怎么样,老蚱蜢?”
“很高兴,亲爱的姑娘。”绿色老蚱蜢点头如仪,答道。“哦,噢哈!他想给咱们演奏了!”整个人群一边嚷着,一边立刻坐在了音乐家老蚱蜢的周围。音乐会于是宣告开始。
从第一个音符演奏出来的那一刹那起,听众便听入了迷。就詹姆斯来说呢,他可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动听美妙的音乐!从前,夏天在家里的园子里,有好多次他听过草丛里蚱蜢那嘟嘟的声音,也一向喜欢蚱蜢发出的这种叫声。可是,这次是一种截然不同的音响,是真真正正的音乐,什么和弦呀,和声呀,旋律呀,等等等等,应有尽有。
而且,绿色老蚱蜢所弹奏的乐器,又是多么美妙呀!就像一把小提琴似的!而实际上,他几乎就像是在弹奏小提琴哩!
琴弓,也就是来回移动的那部分,是他的后腿。琴弦,也就是发出声音来的那部分,就是他翅膀的边沿。
他用后腿的上半部分,也就是大腿,正在摩擦着翅膀的边沿,时快时慢,但动作又总是那样的舒缓自如,娴熟得简直不可思议。运起弓来,简直跟聪明的小提琴手一模一样。乐声袅袅流泻出来,以富有魔力的旋律,萦绕在他们周围那湛蓝的天空上面。“你喜欢刚才的音乐吗,詹姆斯?”绿色老蚱蜢冲孩子微笑着问。“哦,我喜欢。”詹姆斯答道,“太美了!看起来,你手里好像有一把真正的小提琴似的!”
“真正的小提琴!”绿色老蚱蜢叫道,“老天哪!我喜欢这样说!我亲爱的孩子,我自个儿就是一把真正的小提琴呀!它是我身上的一部分哩!”
“可是,蚱蜢们是不是跟你一样,都用小提琴演奏音乐呢?”詹姆斯问道。
“不是,”绿色老蚱蜢答道,“根本不是。你要是想知道的话,我凑巧是个‘短触须’蚱蜢。在我脑袋上,长着两根短短的触须。看得见吗?这就是!很短,是不是?这也就是人们管我叫‘短须’的原因。而只有我们‘短须’才用琴弓,像拉小提琴似的演奏音乐。我的‘长须’亲戚们,也就是那些脑袋上长着长长的弯触须的蚱蜢们,只是用上面的两只翅膀在一起摩擦来演奏音乐。他们不是小提琴手,而是摩翅膀的音乐家。这些摩翅膀的音乐家演奏的声音要差多了,不像小提琴,倒像五弦琴似的。”
“这多么有趣呀!”詹姆斯朗声说道,“好生奇怪,蚱蜢是怎么样发出声音的,我以前从来就没有想过。”
“我亲爱的年轻人,”绿色老蚱蜢轻声说,“在咱们这个世界上,有好多事儿,你还没有开始想过哪。比方说,你看我的耳朵长在什么地方?”
“你的耳朵?”个个都禁不住哄笑起来。
“你的意思是,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蜈蚣高声说。
“再想想吧。”绿色老蚱蜢冲詹姆斯微笑起来。
“你的耳朵不可能长到别的什么地方吧?”
“哦,不能吗?”
“嗯,我猜不着。它们长在什么地方?”
“就长在这儿,”绿色老蚱蜢说,“长在肚子上,一边一个。”
“当然不是哄你啦。可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你应该观察一下,蟋蟀和螽斯,也就是我那些堂兄弟们,他们的耳朵又长在什么地方呢?”
“他们的耳朵长在什么地方?”
“长在腿上。两条前腿上各有一个,就在膝盖下面。”
“你是说,连这个你也不知道?”蜈蚣奚落道。“你说笑话吧?”詹姆斯说,“谁的耳朵也不可能长在腿上呀。”
“干吗不可能呢?”
“因为……因为太荒唐了,就是为了这个。”
“在我看来什么是荒唐的,你知道吗?”蜈蚣同往常那样,龇着牙说,“我倒不是无礼,不过只是觉得,耳朵长在脑袋两边才荒唐哪。那样的话,看起来自然荒唐啦。赶明儿,你该对着镜子照照才是。”
“害人精!”蚯蚓大声说,“你干吗总是对人这么蛮不讲理?你该马上向詹姆斯赔礼道歉才对。”
-
“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农民呀。这样,泥土就变得肥沃松软,庄稼在里面就长得好。你要是真想知道的话,那么,农民是离不开我们的。所以说,农民喜爱我们。我敢说,他们比喜爱瓢虫还喜爱我们哪。”
“瓢虫!”詹姆斯转身望着她,说,“农民也喜爱你吗?”
“听人家说,农民是喜爱我们的。”瓢虫满脸通红,谦逊地答道,“事实上,我听说,有些地方的农民非常喜爱我们,竟然到外地去买我们,一买就是几麻袋,然后带回家来,撒到地里去。地里有好多瓢虫的时候,他们就很高兴。”“可这是为了什么呢?”詹姆斯问。
“因为,那些吃农民庄稼的小坏虫子,都会叫我们吃掉。这个忙帮得可大了。而且,我们干了活,连一分钱也不收。”
“我看,你们真不错!”詹姆斯对她说,“能问你个特别的问题吗?”
“请吧。”
“嗯,那么,数数瓢虫的点子,就能知道她的年龄,是真的吗?”
“哦,不能。那只是跟孩子们说着玩的。”瓢虫说,“我们身上的点子,压根儿就没有变化。当然啦,我们有的一生下来,点子就比别的多,可从来没有变化哦。瓢虫点子的数目,只是用来识别她属于家族的哪一支脉罢了。比方说我吧,我是九星瓢虫。这你自己看得清楚。我运气不错,当个九星瓢虫可真不赖。”
“的确是这样。”詹姆斯盯着那美丽而猩红的甲壳上的九个点子,说。
“另一方面,”瓢虫接着说,“我那些不太走运的亲属,甲壳上总共才有两个点子!这你能想象得出来吗?她们叫做两星瓢虫。很遗憾地说,她们普通寻常,而且没有教养。自然啦,你还能见到五星瓢虫。比起两星瓢虫来,她们要好多了,虽说就我的趣味看,她们还是有点儿傲慢。”
“可她们又都叫人喜爱呀!”詹姆斯说。
“是啊,”瓢虫不动声色地回答,“她们都叫人喜爱。”“你怎么样呢,蜘蛛小姐?”詹姆斯问,“世人是不是也都非常喜爱你呀?”
“咳,我也不叫人喜爱,”蜘蛛小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人们压根儿就不喜欢我。可是,除了好事儿,我什么坏事儿也不干。一天到晚在网子里捉苍蝇蚊子,我为人可是体体面面的。”
“我晓得你是这个样子的。”詹姆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