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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过 剑毒梅香
梅占春先,凌寒早放,与松竹为三友,傲冰雪而独艳。 时当早春,昆明城外,五华山里,雪深梅开,浑苔缀玉,霏雪联英,虽仍严飙如故,但梅香沁心,令人心脾神骨皆清。 后山深处,直壁连云,皑皑白雪之上,缀以老梅多本,皆似百年之物,虬枝如铁,暗香浮影,真不知天地间,何来此仙境? 暮色四合,朦胧中景物更见胜绝,忽地梅荫深处,长长传来一声叹息,缓缓踱出一位儒服方巾的文士,亦不知从何处来。 他从容地在这幽谷四周,漫步了一遍,深厚的白雪上,却未见留下任何足迹,然后负手伫立在一株盛开的老梅前面,凝神地望着梅花,身上的衣袂,随风微动,此时此地,望之直如神仙中人。 万籁俱寂,就连极轻微的虫鸟之声,在这严寒绝谷里,都无法听到。他随手拾起一段枯枝,在雪地上浅浅勾起一幅梅花,虽只是寥寥数笔,但却把梅花的凌风傲骨,表露无遗。此时远处竟隐隐传来些人语,但也是极为轻微而遥远的,他面色微变,嘴角泛起一丝冷峻的微笑,手微一挥,那段枯枝竟深深地嵌进石壁里。 片刻,远地看到几条极淡的身影,晃眼间便来到近前,那种惊人的速度,是常人所无法思议的,但他见了却鄙夷地一笑,脸上的神色更冷峻了。此刻夜色已浓,天上无星无月,但衬着满地白雪,天色仍不显得太暗,再加上他们俱是内力高深的人物,在黑暗中视物,虽未见得宛如白昼,但也清楚得很,梅山民目光如电,极快地自他们四人脸上掠过,见他们面色虽不定,但却个个成竹在胸,早已有了安排似的。 他心中不禁一动,但转念又想道:“即使他们有什么诡计,难道我不能识破?何况他们纵然五人连手,也未必伤得了我。”梅山民回身折了一段梅枝,那枝上花开得甚是繁衍,约有二三十朵,他握着那段梅枝,内力渗入枝里,枝上的梅花忽然一起落下来,落入他宽大的衣袖里,他笑道:“想不到今日我也做了个摧花之客。” 随着说话,他衣袖一扬,那数十朵梅花忽地一齐自他袖中飞出,纷纷落在雪地上,竟摆成一个极整齐的圈子,鲜红的梅花,衬在洁白的雪地上,形成一幅极美的图画。于是他顿觉天地又回复了混沌,在这渺茫的一刻里,他脑海里闪出许多个熟悉的影子,那都是美丽而年轻的影子,接着,他不能再感到任何事了。大地依然,天上已将现曙色,寒意亦更侵入了。 谷里,又回复了一贯静寂,像是根本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似的。 赤阳道长、苦庵上人、剑神厉鹗、落英剑谢长卿,带着一种虽是胜利,但并不愉快的心情走了。
但人间的事,每每都是那么奇怪,你愈不想出名,反而更加出名,你愈想出名,却永远不会出名。辛捷虽认为即使将他这种悲凄而残酷的遭遇,告诉这看来比他更孱弱的人,不会有什么用处。但是此刻,他已将这与他相处在这渺无人迹的幽谷里的人,看成他唯一可以亲近的人。人们都有将自己的心事,吐露给自己亲人的习惯。 于是辛捷啜泣着,说出自己的遭遇。在他说来,不过是一种情感的发泄而已,然而他万万不会料到,这却使他得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奇缘。辛捷看着这孱弱而疲乏的人,肯定地说:“好,我一定跟随着你,照顾着你。你别看我现在浑身没有力气,只要我歇一会儿,我力气倒大得很,什么事都能做的。” 梅山民被他这种天真的话所深深地感动了,他发现了这孩子心地的纯良。于是他笑着连连点头道:“好,好,我正需要你的照顾呢。”
辛捷看着墙上的剑,又想起那侯二叔锐利的目光,和他们两人的对话,突地福至心灵,立刻说道:“我喜欢住在这里。”十年了,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他何以能在这石室中度过这么悠长的岁月,他想,这也许是一种探寻知识的欲望和兴趣,使得他能这么做吧,最重要的是,他渴望自己能成为一个非凡的人。因为有许多许多他应做的事,不是凡人能做得到的。 终于,梅山民认为辛捷已学到了一切他能教的,甚至有些地方,连当年他自己都没有达到的,而辛捷居然达到了。 于是,他带着辛捷,走出了那间辛捷曾耽在那里十年的石室。梅山民用手轻轻拭着颔下的微须,叹道:“看来芸芸武林中,能屹立不倒的,只有‘世外三仙’了,但我却认为,纵然如此,但空将一身绝技,埋没在山水之间,岂不是可惜了?”
凤林班的稚凤,是武汉镇数一数二的红倌人,她站了起来,俏生生地走到辛捷身旁,挨在辛捷身上,娇笑道:“哎,你家贵姓呀,怎么从来没有到我们那儿去坐坐?” 说着,她的一只纤纤玉手,就搭到辛捷肩上,辛捷只觉得一阵甜腻的香气,直冲入鼻孔,心里也怦然加速了跳动。 稚凤春葱般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撩着辛捷的耳朵,见辛捷不说话,粉脸偎到他耳旁,悄说道:“你说话呀。” 辛捷对些庸俗脂粉,心中虽觉得有些厌烦,但他天性本就倜傥不羁,再加上他十年来都受着七妙神君梅山民的熏陶,觉得除了是真正有关道德、仁义的事以外,其余却可随意行之。 何况他知道,他既以章台走马的王孙公子身份出现,日后这种场合还多的是。那少女听了,突地睁开眼睛,两道黑白分明,秋水为神的眼光,在辛捷和于一飞脸上一扫,似乎发觉并不是自己所想象的人,心情一松,脸上泛起一丝宽慰的笑意。张口想说话,但她瞬即发觉自己除了眼皮可以开阖之外,周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他思索至此,再不考虑。平手一推,竟将那少女身躯直接送去。 他内力本惊人,只见那少女的身躯,宛如离弦之箭,平着直飞出去。 江里白龙以及小龙神贺信雄齐都一愕,不知他此举何为。 哪知他人方离手,自己也直飞出去,出势竟比那被抛少女还急。他脚尖找着那漂浮在水面上的灯笼,此时那少女的身躯也恰正飞来。 他双手齐出,轻轻托着那少女的身躯,人也随着去势而飘,脚尖仍踏在灯笼上。 孙、贺二人远远望去,只觉他凌空虚渡宛如神仙,心里更是惊佩得无以复加。 就这样,他以绝顶的身法,在江面上滑过去十丈远近,离岸只有六七丈远了。 他心中微微一喜,哪知运用这种内家的绝顶功夫,心神一丝也松散不得。他心中一喜,脚下便一沉,他知道真气将散,心中又是一惊。 忽然他觉得已渐下沉的灯笼却猛又往上一升,原来此时正好一个浪花涌来,将下沉的灯笼往上一托。轻功练至微妙之处,就是飞蝇之力也能将身躯托起,何况这力道强胜不知千万倍的浪花。他心神略动,身躯随着这灯笼上升之势一浮,在那浪头最高之时,脚尖用力一踏,身形一弓,“嗖”地飞越了出去。 虽然他手上托着一人,但当他飞起在空中时,身形仍然是那么安详而曼妙,宽大的衣袂随着江风飘舞着,那情况是难以描摹的。 等到这次他身形落下时,已是岸边了。他已势竭,静立了半晌,调匀了体内的真气,将托着那少女的双手,平放了下来,极快地几个纵身,向城内飞身而去,晃眼便隐没在黑暗中。
那少女穿着翠绿色的衣裙,云鬓高挽眉目如画,在此微明的晨曦,望之直如画图中人,辛捷不觉看得痴了。哪知那少女见辛捷的样子,第三次又盈盈一笑。这时阳光初升,辛捷原是苍白的面庞,此刻竟隐隐泛出一丝红色。辛捷点了点头,他开始想:“人们的欲望有着多大的不同呀!这车夫看到我来了就觉得很满足和欣喜,因为他也可以回到他那并不安适的床上,不再需要在清晨的风里等我。而我的欲望呢?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我的欲望究竟是什么,只知道那是一种强烈的欲望、希望,我所得到的都是无上的完美。” “但是我能得到吗?”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走到车子上。那少女已羞得又低下了头,须知一个未嫁女子,向一个陌生男子说出自己的姓氏,那其中的含义非常深远。那表示在这女子心目中,至少已对这男子有了一份很深的情意。 她自小所见的男子,不是村夫便是窃盗,和那阴阳怪气的金欹。辛捷爽朗的英姿、和蔼的笑容,使得她少女神圣而严密的心扉,缓缓开了。虽然她并不了解辛捷,甚至根本不认得他,但人类的情感却是最奇怪的,往往你对一个初见面的人所有的情感,远比一个你朝夕相处很久的更深,尤其是男女之间的情感,更每多如此。 辛捷当然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的,他对人类的心理,了解得远不如他自己想象得多。 房间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但空气中却充满了一种异常的和蔼,只要两情相悦,又岂是任何言语所能代表的。暮色已降,窗外的光线也暗淡了。 辛捷望着他面上深邃的皱纹,一种怜悯的同情,使得这两个身怀绝技的侠士,停留在沉默里。 夜幕既垂,汉口市街仍像往常一样地繁华而热闹。山梅珠宝号里正有几个衣着华丽的公子贵妇,在选购着珠宝。 从里面匆匆走出的辛捷,双眉紧皱,面色凝重,望都没有朝这些人望一眼。
辛捷刚走上船,那云鬓翠服的少女已迎了出来,在这翠绿色如烟如雾的灯光里,更显得美秀绝伦,直如广寒仙子。须知金弓神弹范治成及“侯二”的一番话,已在辛捷心中留下了先入之见,使得他对这“毒君”的“毒”,有了些许恐惧,是以他凡事都向最坏之处去想,恐怕“毒君”已知他的底细。 故此他心中不宁。当然,他这心中的不宁亦非惧怕,而是略微有些紧张罢了,这是人们在面对着“未知”时,所必有的现象。金一鹏目光一转,哈哈笑道:“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辛公子虚怀若谷,的确不是常人所能看破的。” 他笑声一停,脸上顿时又现出一种冷凛之色,说道:“只是阁下两眼神光内蕴气定神足,不说别的,就说我这寒玉椅吧,又岂是寻常人能够坐得的,阁下若非内功深湛,此刻怕已早就冻若寒蝉了。”金梅龄哭声未住,往事新愁,使得这少女泪珠更簌簌而落。舱中众人精神受了这些激荡,居然在这片刻间都静了下来。但是这沉静,却令人更觉得有一种难言的窒息。痴立着的方少堃,思潮紊乱,也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辛捷走上两步,轻轻抚着她的秀发,一时也找不出适当的话来说。方少堃只觉抚在她头上的手是那么多情而温柔。她止住了哭,抬头望着他,两人都觉得温馨无比,竟忘了此时身在何地。 金梅龄见了,眼中又现幽怨之色,低低又抽泣了起来。
金梅龄眼含痛泪,人在临死之际,最需要情的安慰,但是她至死仍是伶仃一人。身侧的两人,为着另一个女人,争得濒死还要争,她心中既落寞又难受,一种空虚而寂寞的感觉,甚至比死还强烈,紧紧迫向这个少女。她娇啼一声,再也顾不得羞耻,纵身扑向辛捷,紧紧搂着辛捷的脖子。 “情”之一字,力量就是这么伟大。古往今来,唯一能使人含笑死去的,也只有“情”之一字而已。辛捷转侧了一下,微弱地睁开眼来,这由混沌回复到清明的一刹那里,他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渐渐地,他动荡的神经平静了,他开始忆起每一件事,回忆永远是奇怪的,有时人们在十年中,所能回忆的仅是一件事,而另外的一些时候,却会在一刹那间回忆起一生的遭遇。 他仰视着苍穹白云,思潮如涌。 突然,他听到身侧有啜泣之声。一转脸,眼前的赫然竟是一张美丽而悲怨的面孔,明媚双眸中正在流着眼泪。
原来辛捷也曾听起四川唐门之名,尤其唐家的毒药暗器,江湖上多谈之而色变,而且唐门中人气量最仄,睚眦必报,只要惹了他们,一生一世也没有个了局。辛捷见这少女最多只有十六七岁,身上只披着一大片纯白的轻纱,将身体裹在这轻纱里,明眸如星,肤色如玉,衬着这轻纱,这体态,美得简直不像人类,而像是九天仙子。 除了美之外,她令人见了有一种出尘的感觉,辛捷暗忖:“这少女真美。龄妹妹、堃妹妹我本来已经以为很少有人再美得过她们了,可是和这少女一比,那简直比都无法比呢。” 除了唐斌之外,他们都被这少女的美所迷惑了。金梅龄不自觉地理了理凌乱的鬓发,暗忖道:“不知道我比起这少女来怎样……”侧脸一看辛捷的神色,暗叹道:“看来我是比不上她的了。”那少女再叫道:“好了没有?” 语声方落,身形就飘了出去,站在那里的金梅龄吓了一跳,暗忖道:“这少女真个邪门,她这简直是飞,哪还是轻功!” 纯白的轻纱像是一阵轻烟,袅袅飞舞着,那少女脚尖根本不曾点地,人就贴着地面飞动着,像是御风而行。
她这一施展轻功,唐斌一见,暗暗以手加额,庆幸自己幸亏方才未曾鲁莽,他暗忖道:“今天莫非是撞见鬼了,江湖上哪里来的这些年轻男女,一个胜似一个。这少女的轻功,真已到了传说中‘凌空步虚’的地步,今天我真开了眼了。”辛捷弃了桨,任小舟随着江水漂流,他斜靠在船舷,心仍不能忘却方才那轻纱少女的影子。 金梅龄嘴一撇,指着他说:“你呀!” 辛捷乘势拉住她的手,笑问道:“我怎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金梅龄任他握着自己的手,笑说道,“你还在想刚刚那个女孩子。” 辛捷笑道:“我是在想一个女孩子。”他将金梅龄的手放在嘴上亲了亲,道:“不过我不是在想刚刚那个,我是在想现在这个。” 金梅龄娇笑道:“你最坏了。”心里却甜甜的。 两人低语浅笑,将什么事都放在远远的,想也不想。彼此只知道世上只有个“你”,除了“你”之外,任何事都不足道了。 至少在这一刹那里,辛捷感到自己有这样的感觉,这少女给了他一切,他不该这样对她吗? 但是辛捷自己的确明了,到目前为止,他自己的情感还没有一个固定的方向,对金梅龄的情感,也仿佛是感激比爱还多一些。 对方少堃呢?他曾经以为他是爱她的,可是现在她死了,还是为他而死的,但是他却并没有为这个命运悲惨的少女而悲。他感叹了,与其说他是多情的,还不如说他是薄情更恰当些。 “然而这是我的错吗?”他暗忖道,“当一个少女明确地表示她是爱着我时,我能怎么做呢?”此刻夕阳将落,晚霞漫天,将本已是黄色的江水,映成一片灿烂的金色,水波流滚又像是无数的金色小蛇在那里蠕动着。 夕阳照在金梅龄脸上,她更显得美了。辛捷自是识货,他见这一掌看来虽是平淡无奇,但其中所蕴含着的变化却太多了,多得使他不敢随意去招架,因为他明确地知道,也唯有“不招架”才是最好的“招架”。无极岛主双腿微曲,以无比的内家真气,催动着这小船朝岸边移动,双掌不停地朝江面上挥动,浪花水柱此起彼落。 远远有几条渔船望见江面上突然升起一道丈许高的水墙,吓得望空拜倒,以为是水神显圣。这些水上讨生活的人神权最重,有的甚至立刻买来香烛,就在岸边设案祝祷了。这里江面浪花,许久才回复平静。突地浪花又是一冒,江水中钻出两个头来,却正是辛捷与金梅龄两人。 原来小船一翻,辛捷心中早有计较,一手拉着金梅龄,屏住呼吸落入水中。等小船翻身之后船腹与水面之间,自然会有一块空隙,辛捷另一手抓住船舷,头部便伸入这块空隙里,是以两人虽然身在水中,既不会沉入水里,又不至不能呼吸,就算耽上一天,也绝无问题。 金梅龄见辛捷如此机灵,朝他甜甜一笑,颇为赞许。这两日来的生死搏斗、似水柔情,都梦境般的永留在她心头,但梦中的人却已不知去向了。 她两日来未进水米,再加上这精神上如此重的刺激,她再也支持不住,虚软地倒在地上。 她昏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