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凌晨两点,他才起身朝黑衣修士桥走去。万事万物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不真实!这一切多像一个离奇的怪梦啊!在泰晤士河的另一侧,所有房屋都像是从黑暗中凭空造出来的。银色的月光和黑色的影子让整个世界变了模样。圣保罗教堂的巨大穹顶在夜色中显出朦朦胧胧的轮廓,仿佛幽暗的空气中吹起的一个气泡。引自 阿瑟·萨维尔勋爵的罪行「一项关于责任的研究」
“我亲爱的杰拉尔德,”我回答说,“奥尔洛漪夫人只是一个对神秘感有着狂热爱好的女人。她租下那些房间,只是为了享受蒙着面纱走去那里、想象自己是故事的女主角的快感。她热爱秘密,可她自己只是一个没有秘密的斯芬克斯[6]。”引自 没有秘密的斯芬克斯「一场难忘的回忆」
那是七月的一个迷人的傍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木芬芳。一路上,他们不时听见斑鸠若有所思的甜美歌声。在沙沙作响的蕨丛深处,有时会闪现出雉鸡毛色光亮的胸膛。小松鼠从山毛榉树上偷瞧他们。野兔飞快地跑过低矮的树丛和布满苔藓的土丘,只有白色的尾巴在空中一闪而过。然而,当他们驶入坎特维尔猎庄前的林荫道时,天空突然变得阴云密布。一种诡异的寂静笼罩了四周。一大群乌鸦悄无声息地飞过他们的头顶。马车还未驶到宅子门前,豆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引自 坎特维尔的幽灵「一段万物有灵论的浪漫传奇」 显然,他们是一群层次很低、停留在唯物论的人,根本不懂欣赏灵异现象的象征价值。但是,塑造鬼怪幽灵和超自然形象的问题自然完全是另一码事,那些事情实在不受他的控制。引自 坎特维尔的幽灵「一段万物有灵论的浪漫传奇」 因此,在接下来的三个星期六,他还和以前一样在午夜到凌晨三点之间穿过走廊,只是尽一切可能不让别人听到或看到他。他脱掉了靴子,在被虫蛀空的老地板上蹑手蹑脚地尽量不发出声音。他穿一件巨大的黑丝绒斗篷,身上的锁链都用日出牌润滑油小心地润滑过。我有责任向读者指出,为了采取这套最新的保护措施,幽灵可是费了不少周章。
有一天晚上,他趁奥蒂斯一家在楼下用餐时偷偷溜进奥蒂斯先生的卧室里,拿走了那瓶日出牌润滑油。一开始,他觉得这样做有点屈辱,但他很快就理智地转变了观念,认识到这项发明确实值得称道,并且在一定程度上适应他的需求。引自 坎特维尔的幽灵「一段万物有灵论的浪漫传奇」 “不用了,谢谢你,我现在什么都不用吃了。但我还是得谢谢你,你非常好心,比你的那些讨厌、粗鲁、庸俗、狡猾的家人好得多了。”
“住嘴!”芙吉尼亚跺着脚大声叫道,“讨厌、粗鲁、庸俗、狡猾的那个人是你。你自己清楚,你偷了我画箱里的颜料去修补藏书室里的那块荒唐透顶的血迹。你先是拿走了我所有的红色颜料,包括朱红色,搞得我都没法画日落了;接着你又把翠绿色和铬黄色也偷走了。最后我除了靛蓝色和锌白色之外什么都不剩,我只能画月光下的风景,那种画看上去总是叫人忧郁,也很难画。虽然你让我相当恼火,可我却从来没有告发过你。而且你的做法实在太荒唐了,整件事情都很荒唐。究竟有谁听说过翠绿色的血迹?”“好吧,说实在的,”幽灵语气温和多了,“我能怎么办呢?如今要搞到真正的血液太困难了。还有,既然你哥哥先用模范牌清洁剂挑起争端,我看不出我为什么不能拿你的颜料。至于颜色,颜色的选择一直关乎品位。比如说,坎特维尔一家的血管里流的是蓝血[28],英格兰最蓝的血。不过我知道你们美国人并不关心这种事情。”
“你对美国一无所知。你的最佳选择是走出英国去长长见识。我父亲肯定很乐意送给你一张免费船票,还有,虽然海关会对各种Spirits[29]课以重税,但是他们不会找你的麻烦,因为所有海关官员都是民主党人。只要到了纽约,你就一定能大获成功。我知道许多人愿意付十万美元寻求祖父,要是能买到一个家族幽灵,再高的价钱也有人出。”引自 坎特维尔的幽灵「一段万物有灵论的浪漫传奇」 “请不要走,芙吉尼亚小姐。”幽灵喊道,“我好孤独,好难过,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想去睡觉,可怎么也办不到。”
“荒谬透顶!你只要躺在床上吹灭蜡烛就行了。睡觉多么轻而易举,有时候保持清醒倒是非常困难,尤其是在教堂里的时候。就连婴儿都知道怎么睡觉,他们可不算太聪明。”引自 坎特维尔的幽灵「一段万物有灵论的浪漫传奇」 “在松林背后那遥远的地方,”他以低沉的梦呓般的声音答道,“有一座小小的花园。那里的草又高又深,毒芹花像白色的星星,夜莺彻夜歌唱,它彻夜歌唱。水晶般冰冷的月亮望向大地,紫杉树张开巨大的臂膀,荫蔽着安睡之人。”引自 坎特维尔的幽灵「一段万物有灵论的浪漫传奇」
他第一次见到休吉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但是,不得不承认,那完全是因为休吉的长相。“画家只应该认识一种人,”他常常说,“那就是脑袋空空的美人。从艺术的角度来说,看他们是一种享受;从智力的角度来说,跟他们说话能让头脑休息。英俊时髦的男人和甜美可爱的女人是世界的统治者,至少他们应该统治世界。”但是,在更了解休吉以后,他也爱上了休吉的个性,休吉开朗愉快的脾气和慷慨率真的天性都很讨他的喜欢。因此休吉获得了特雷弗画室的永久通行证。引自 模范百万富翁「一个令人赞叹的故事」
在苏格兰家庭中,雀斑是个遗传的毛病,就像英格兰家庭中的人世世代代都容易得痛风一样。西利尔以前常常说,要是在雀斑和痛风之间必须选一样,那他宁愿得痛风。他向来极端重视个人仪表,简直到了荒唐的程度。有一次,他到我们辩论学会来朗诵了一篇论文,为的是证明样貌漂亮比心地善良更加重要。他确实生得俊美极了。就连不喜欢他的人——对文学艺术漠不关心的人、学校里的导师、为了进教会当牧师而读书的年轻人——也常常会说,他这个人虽说一无是处,可是长得漂亮。可他绝不仅仅是长得漂亮,他的脸上还透露出许多比皮囊之美更重要的东西。我觉得他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生灵,没有人比他风度更翩翩,举止更优雅,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他。凡是值得他施展魅力的人都被他迷住了,就连许多不值得他施展魅力的人也迷上了他。他任性妄为、喜怒无常,乱发脾气是常有的事儿,以前我常常觉得他是个很不真诚的人。我想,这主要是因为他总是过度渴望取悦别人。可怜的西利尔!有一次我对他说,他太容易为廉价的胜利而自满,可他听了却一笑了之。他是个被宠坏的孩子。但是据我猜想,所有迷人的家伙都是那样的吧。那种蛮不讲理的脾气正是他们引人喜爱的秘密。引自 W.H.先生的画像 向别人提建议总是一件蠢事,向别人提好的建议更是绝对致命。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犯这种错误。只要你向别人提建议,你准会后悔的。引自 W.H.先生的画像
《阿瑟·萨维尔勋爵的罪行》塑造了一个年轻英俊的上流社会青年形象,他既温柔多情又极端任性、完全冷血,我读完故事既觉得他狠毒可怕,又感到他身上有种孩童般的纯真和迷人。这个故事里流露出一种复杂迷人的东西:“在同一天中,既充满过肤浅的快乐,又展露出存在真正的样子,他惊讶于二者竟能如此不一致。毕竟他还非常年轻。”后来的《W. H. 先生的画像》又塑造了另一位上流社会青年西利尔。他娇柔敏感,富有艺术气质,同时狂躁任性,行事不择手段。奇怪的是我在这些角色身上都看到了波西的影子,虽然创作这些故事时王尔德明明还不认识那位后来成为他命中煞星的青年。王尔德有句著名的格言:“不是艺术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模仿艺术。”(这个集子里收录的《没有秘密的斯芬克斯》几乎可以说是专为注解这句话而写。)我无法控制地觉得王尔德后来的人生故事也在注解这句格言。他创作的故事里早就暗暗写下了命运的预言。他曾想在故事里构建一个完全没有道德批判、纯为审美和趣味而存在的世界,他曾那样轻盈、轻松地描写那类青年,仿佛对他们的肤浅、矫饰看得一清二楚。然而在自己的人生里,他很快就失去了从高处旁观的超然视角,比谁都重地摔到了地上。也许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剧本竟然是《夜莺与玫瑰》,而以刻薄、智慧著称的他扮演的居然是那只心碎而亡的夜莺。王尔德还有另外一句名言:“一副面具告诉我们的东西比一张脸孔更多。”(因为他的名言实在太多,我还翻译了另外一本小册子——《王尔德名言选》。)作品可不就是作家的面具吗?不管他多么反对把作品与个人生活联系起来,也许对八卦的我们来说,他的作品比轶事更有信息量。王尔德说:“嚼舌头、说人闲话多有趣!历史就是八卦而已。”所以粉丝八卦他是绝对正当的。引自 译后记 “小说幻境乃是避世消愁的唯一途径。”(阿瑟·柯南道尔语)能中文学的毒、中王尔德的毒,其实是一种难向外人道的巨大幸福。引自 译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