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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春风斗古城》这本小说,就是从上述诸英雄人物的生活和斗争中,东鳞西爪地选取了一些零星片断写成的。拿它与实际生活比较起来,犹如从波涛万顷的海洋里汲了一瓢水,从浩瀚无边的原野里抓了一把土。这本小说动笔之前,在主题思想上并不太明确;动笔之后,也没注意结构上的调整与安排。由于比较熟悉这方面的生活,总念念不忘地想把内线斗争的人物和事件逐次地记录下来。后来想到党的内线工作是一条隐蔽的战线,在这条战线上,由于党的坚强领导,与其他的战线一样,我们发展与壮大了自己,打击或消灭了敌人,这才有意识地想表现党在这一战线上的胜利。于是,我以野火喻作敌人的凶焰,以春风比作党的力量,任你敌人的凶焰再高,烧不尽中国人民革命的有生力量。在毛主席正确路线指引下,经过党的春风化雨,受尽苦难的中国人民,终于取得斗争的胜利,被敌人蹂躏的中国大地,终于云散烟消,晴空万里,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把不同性格的人物安排成姊妹或亲属关系,为的是便于表现人物。生活在伟大的毛泽东时代,作一名普通的工农兵,当一名普通劳动者,是多么光荣多么值得骄傲啊!在共产党领导下,做任何工作,都应该心情舒畅、笑逐颜开,都有光明辽阔的前途。我个人多年受到党的严父般的教导、慈母一样的爱护,整个身心都蒙受着党的恩泽,沐浴着党的雨露阳光。在这大变革的时代,要下决心争取写出较好的作品来,报答党的培养和同志们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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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他们踏着冰硬的小路;后来,又踏着路旁的衰草。将要进村的时候,躲开笔直的大道,钻进村旁的树林。林木大多是榆、柳、桑、槐;时届严冬树叶早已脱尽,光秃秃的枝桠,杂乱地伸向天空。棉花秸楂早风干了,枝杈上还偶尔挂着雪白的棉桃,想是辛勤种地的主人,为了避免招惹是非,草草收割,把它们拉下来的。经过一段急行军,一个村庄显现在眼前。这时候,寒风比以前更加刺骨,远远地听到时隐时显的鸡声,大地漂浮着一层水雾,村庄被烟霭弥蒙着,好象浸沉在水里。月亮从雾帐后面升起,红晕晕的,活象谁从东方地平线上挑起个大红灯笼。这个村庄的出现,使梁队长止不住的高兴起来。轻微的拉风箱声和燃烧豆秸的哔剥声,把杨晓冬从梦中惊醒了。他轻轻翻转身,隔着半撩起的门帘,看到灶门吐出的红亮烟火。火光映照下,女主人比昨天夜里鲜气多了。若不是她拦腰系着白围裙忙来忙去的淘米切菜,你不会认为她是家庭主妇,倒象是一位盛装的客人。头发早已梳得整齐净亮;凸鼻梁,长型脸,脸上擦了一层白粉,再不显微黄。眼睛比昨天夜里更加明亮。上身穿的是银灰薄棉袄,下身是藏青棉裤,脚下穿的是白夹鞋。从举止到服装,给人的印象是:
身材适中,衣服可体,走路轻灵。处处显得洒脱干练。初入学,什么都新鲜,什么都称意。例如象茶炉上叫敞着口儿喝开水,他就很满足。同学们星期假日逛公园溜市场,他根本没有这些兴趣。他最喜欢的是念书。每天下了课,他在图书馆看到天黑,图书馆关门时,他才出来。有一天,他去借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没有借到,图书员给他找来鲁迅的《狂人日记》。他看着挺入迷。从此,他所看的书,都是由图书员给他找。这位图书员就是赵肖峰。日子长了,不知不觉的,他同赵肖峰成了好朋友。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他跑到图书馆。老赵还没起床,在他枕头底下压着一本书。他很想知道老赵读什么书,并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看懂。轻轻抽出那本书,跑到校园的假山石上;看见书皮上写的是:《共产党宣言》。他惊奇地掀开书本,一口气把它读完,感到全书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反转头来,还想看第二遍。抬头一瞧,太阳已经西下了。黄昏以后,他们到达千里堤坡,订好见面的时间地点,杨晓冬便同金环分了手。只身夜间走路,感到有些不安。这一带,虽说离家不远,敌情可不够清楚。至于地形,他心里有底:顺着长堤,经过四座石桥,就是他的故乡古家庄。哪知走不到三华里,就发现迎面堤坡修有敌人的炮楼。他一时情绪紧张,快步离开堤坡,深一脚浅一脚,时间不大就走得满身是汗。内衣湿透了,冷风一吹,凉的浑身发抖。这时,天色阴沉,抬头不见星光,地下没有道路。心里一急,连方向也辨不清了。“两只脚走遍南北几千里,家门口迷失路途,你是思家心切吗?镇静些嘛!”他给自己下达命令后,便停住脚步,索性蹲在地下。看到前面不远,土埝高起。靠近土埝一边的枯草根里,发现残存未化的雪糁。他会心地点了点头,知道积雪是背向太阳的地方。为了证实这一论断,伸出掌心试了试冬夜的风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信念。他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大踏步前进,就象在他要去的前面,有谁同他争夺什么似的。老太太连连摇头:“那些个幸运事儿,娘不想沾。只要你们能打出鬼子去,叫娘看到共产党成了气候,看到儿子没灾没病的回来,我就算烧了一搂粗的高香。那时候,当娘的喝口凉水,就着剩干粮吃,也是心甜的。”娘儿两个的话越说越多,争相发问。儿子总不愧是搞政治工作的能手,很快地说服了母亲,使她同意儿子作地下工作,并答应帮助儿子做合法交通员。她除了叫儿子搞好工作以外,又专门向儿子提出三个要求:做好掩护,千万别暴露目标;一年之内讨个儿媳妇;眼看快到年底,要回家过个年。儿子为讨好老人家的欢心,一一答应着。母子们正在快活喜悦的时候,后邻传来喔喔的鸡声。他清楚地知道,大女儿“刁”,小女儿“娇”。娇的他舍不得管,刁的他不敢管,只好冷眼看着她们自行其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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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药处的玻璃窗口,有个女护士正在低头写字,雪白的帽子,罩压住她乌黑的短发,看不清她的面庞。不久,她起身取药,抬头时,杨晓冬才看到她是长脸型,高鼻梁,清秀的眉毛,乌光晶亮的眼睛。这对眼睛和金环的十分相象;所不同的,是没有金环的那种傲气,而是含着一种沉思和温顺。金环的模样在妇女群里算是受看的,她却比金环更显得俊秀而年轻。白衣女护士给人的印象是温柔可爱的,她比一般护士更加恬静而端雅。一点钟后,杨晓冬和银环坐在唐林街一家有小楼的饭馆里。银环为老家来的客人要了两碗米饭,一碗白菜豆腐汤,陪着他边吃饭边说话。可以看出来,她很高兴杨晓冬的到来。她虽然有说有笑,但笑的很勉强,说话总是低着头,偶尔抬头,也总躲避着对方的视线,右手拿的筷子象拿着毛笔,左手扶住饭桌,下意识地揉搓着桌面的罩单。杨晓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西南角二百米外,靠近城墙边,有块小小盆地。那里地势低凹,住宅毗连,从广场望去,可以看见一家家的朴素小屋,一道道的洁白粉墙,和一排排带格儿的木窗户。白灰抹顶的两出水的屋脊,纵横合拢排队,活象水浪波纹,从浪波中腾挺起几株苍绿的伞形的柏树。这般景色出现在严寒的冬天,出现在暮烟霭霭的黄昏时刻,真有说不尽的诗意。杨晓冬很喜爱这个地方,本想立刻前去访问韩家,又怕天晚了,惹出漏子来,便用赞许的口吻说:“那好,明天再会,你请回吧!”多少年的乡村艰苦生活,使他把城市渐渐淡忘了,现在的火车声响,才唤起他对城市生活的回忆。他再也不觉困,沿着沉睡的广场,向西北方向漫步。远处,西北城门楼上,亮着两盏电灯。他眼前出现了幻觉,城楼象蹲在城墙上的妖怪,电灯是妖怪的眼睛。又觉得这个妖怪正是敌人的化身,仿佛故意瞪着眼嘲弄他的尴尬处境。他气愤了,“老子只要在城圈里站住脚,看我整治你们。……”一转念,自己暗笑了,笑这想法怪无聊,“进得城来没个落脚处,眼前的力量,也只有这么一个年轻的姑娘,如果说地下工作是一条战线,你现在连个单人掩体也没有。”“不!不对!”内心里另一种声音在批判自己,“不管高家叔侄能否起作用,只要有这位热情可靠的姑娘,通过她再找到韩燕来,这就是力量。用这个力量来团结群众,群众是干柴,共产党是烈火,干柴触烈火,就能在敌人心脏中燃烧起来……”想到这里,立刻觉得心明眼亮,胸怀舒畅,西城楼上那两只电灯不再是鬼眼,它们变成有情的笑眯眯的眼睛了。他从毛衣兜里掏出双拳,伸开两臂,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侵入肌骨的寒气,被他火炽的热情战胜了。西下洼冷静无人,到处是一片白霜盖地,突出屋际的常青柏树象滚了一层白粉,迎街口有棵杨柳树,枝条粘满了霜雪,沉沉下坠。天色昏昏,雾气沼沼,大地和天空都被银灰色的气团笼罩着。杨晓冬同韩燕来谈没多久,院中响起咯吱咯吱的踏雪声音,周伯伯左手托着红里套白的鲜牛肉馅,右手提着一瓶酒,小燕端着白菜馅跟进来。于是宾主四人一齐动手,擀皮拌馅包饺子。时间不大,全部包好。周伯伯吩咐小燕放好饭桌,让客人坐到上首,提瓶给客人斟酒的时候,他说:“小燕家兄妹,一年到头,没有亲戚朋友走动。今天你真是从天上掉下来,多叫人高兴呵!没别的,清水饺子红粮酒,咱们喝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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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着高自萍外出的空隙,杨晓冬向房间四周扫了一眼,觉得房舍虽不大好,布置的倒也华丽,东西放置的很零乱,散发着一股香水味。总之,不象公子哥儿的书斋,倒象是小姐的绣房。惹人注目的是墙壁上贴着长长一列电影明星的照片。玻璃板下压着高自萍很多单身像。杨晓冬正端详这些照片的时候,高自萍回来了。小燕胳肢窝里掖着扫帚,踩着没鞋帮的厚雪,走出大门,到她早晨站过的那棵柳树下,放眼向东北方向了望。停雪后的晚上,房屋披上洁白素装,柳树变成臃肿银条,城墙象条白脊背的巨蛇,伸向远远的灰蒙蒙的暮色烟霭里。远望红关帝庙一带,是一片看也看不清的青悠悠的建筑;近处,西下洼坎坷不平的地面,被雪填平补齐,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平地。小燕一天来心情愉快,见到这些景色,更加兴奋,见了什么想跟什么说话;她觉得四周的一切都象有了生命,而凡有生命的东西都向她微笑点头。猛抬头,发现广场边沿黑——的象是杨叔叔同哥哥回来了。她等着和他们招呼,甚至想躲在树后吓唬他们一下。可是左等右等,他们始终迟迟不前,她再仔细看时,哪里有叔叔哥哥,原是一堵墙。她等到嘴唇哆嗦发抖的时候,才走回家来。虚掩住门,开始扫雪。雪厚盈尺,一扫帚下去一个窠,用力连扫几下,才露出那黧黑的冰冻地皮。她十分喜爱雪的洁净,细心地不让隆起的雪堆溅上一点黑土星。这样,等扫到苗先生门口时,浑身都冒汗了。她挺直腰身呼了一口长气,清冷新鲜的空气使她精神格外振奋起来。一看桌上的马蹄表过了十一点钟,他更加紧张了。杨晓冬完全懂得苗先生的心境。他知道这流人:脸皮儿薄的象灯花纸,虚荣心重的火车都拉不动;一局小棋的胜负,他会彻夜失眠;国家兴亡大事,他们可以无动于衷。小燕家屋里和苗家就象两个季节,冷嗖嗖地袭人肌肤。但这间屋子,被小燕拾掇得干干净净。烟熏色的立柜,擦出漆红颜色;茶壶茶碗擦得锃亮,油醋瓶瓷瓦罐摆的整整齐齐,油条篮子挂在房梁高头,从那里发出甜丝丝的油香味。炕上横铺两个被窝,贴北墙犄角,支着一张板床,上铺破棉被一条,磁釉凉枕一个。已经熄灭了的火炉,业已放在墙角。“杨叔叔,没睡着?”
“我有个坏习惯,哪会也不能马上入睡,总得思谋会子。”
“你可真用脑子呀!”
“脑筋这个器官,多用点还好使唤;闲起来,就生涩发锈啦!”“我这个人,内线外线都没关系。挟上床被子,迈动两条腿,就算搬了家。只要有人领头,就是今天晚上攻打日本宪兵队,我都肯干。说来说去,是小燕子累赘着我,十四五的姑娘了,简直是我的绊脚石。”
“小燕是绊脚石?咦!你开开灯……”杨晓冬拿起棉袍,轻轻下炕踱到小燕床前,揭下那块麻袋片,用棉袍给她覆盖好。他独白似地说:“玲珑剔透的乖孩子嘛。说你是绊脚石,我看是水晶石。”回头对韩燕来说:“你看的不对,绣花针对铁梁,大小各自有用场。可别瞧不起小燕。就凭她今天晚上对苗太太那点本事,满够聪明伶俐的,很多成年人也未必赶上她。今后,我抽空儿,帮她补习文化,她能做的事多的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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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计时间尚早,反回桥头装作安闲无事的模样,向南眺望。冰河洁白透明,晶莹耀眼。冰面上连日积雪,冷风起处,雪浪滚腾,透出一股冷森森的凉气。金环作为地下工作的交通员,登山渡水,登城上府,跨封沟钻炮楼,来往穿梭,出生入死,废寝忘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是多么不容易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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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高气汹汹地离开青石桥,朝西关街道走,他心里满指望银环把他呼唤回来,走了十多步回头一看,银环早已凭倚栏杆面朝正北了。他想:“我绕北面冰河回去,你在桥上,我在桥下,看你理我不理我。”于是他反转身步入冰河里面,估计她在桥上准能看到他,故意板着脸低头踏冰过河。不料刚刚走至河身,冰凌猛然作响,沿着他的脚下裂开一道大缝,忽幽忽幽的声音随着裂纹响到很远的地方。骤然听得音响,高自萍头发根子发乍,眼睛紧闭,本来想喊,因惊吓过度没喊叫出来。好容易盼得响声停了,他想原路回去,又怕被人讥笑,便硬着头皮,擦着小步,提心吊胆地踏着冰凌走过去。看看要迈上河坡了,他情不自禁地朝桥上回顾。桥上早已不见银环的影子,原来银环在他步入冰河的时候早独自走开了。小高看不见银环,心中更加气愤,漫不经心地迈上河坡,哪知河坡都是暗凌,上面仅被风吹罩了一层浮土,他脚下擦滑,身体失掉平衡,接连跌了几跤,勉强爬上河岸,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恼火,骂骂咧咧地返回城里去。离开西下洼,银环踱到广场,想走又舍不得走,总愿意多等一会碰到他们回来,不知不觉地已经围绕广场转了一周。在一个地方站久了怕引起别人怀疑,向东一拐,漫步走进红关帝庙。庙里点着长明灯,住持僧人正在燃香长跪。一缕蓝烟掠着那尊赤面乌须的神像腾空升起,银环盯着匍匐在地虔诚稽首的和尚,觉着有些可笑。你的祷告顶用吗?你是未卜先知吗?你能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她捺不住自己望眼欲穿的心情,匆匆退出山门,放眼眺望,四处没有杨晓冬他们的踪影。寥寥的几个过路行人,贴着广场无声地走过;疲倦归来的乌鸦早已停止聒噪,闭住眼睛静憩在枯树枝头;没有暖意的冬日太阳,看看要落到城墙下面;大地上刮着阵阵的冷风。银环没精打采地一步步下着石阶,想到杨晓冬他们还没回来,心里荡起不安的波浪。一刻钟后,银环出了南门。为了争取时间,她抄小道走。天阴着,呜儿呜儿的刮着西北风。她心急赶路,对准方向,乘着顺风,走一阵跑一阵,工夫不大,感到周身汗渍渍的。行至村边,她停住脚步,想听听动静,结果任何音响也听不到,一切音籁都被狂吼的西北风吞噬了。东北角一里远的地方,敌人盘据的营房顶上,露着时睁时闭象魔鬼眼睛似的电灯。挺出房顶的几个烟囱,不断气地喷吐黑烟,黑烟刚一冒出,即被狂风吹散,边冒边吹,似乎那里是个专门散布浑浊与黑暗的所在。银环悄悄走进村庄,无论天色怎样暗淡,她能一眼瞧见自家那两间土坯房。土房门窗朝南,门口挂着挡风御寒的谷草帘。风吹帘响的声音,有一种凄凉的味道,只有窗户纸上映出的那一片红润润的灯光,才给人一种有生气的感觉。瞧见灯光,银环知道是那盏俗名“黑小子”的煤油灯。她猜想:“父亲一定是守着孤灯呻吟,也许他老人家还没吃饭,他多么盼望女儿回来呵!”这一夜伴奏她们睡眠的是嗷嗷啸叫的北风,北风吹得草房屋檐、铁门吊拉、撕破的窗户纸发出不同的音响,象一支雄壮的交响曲。北风吹飘着银环的黑发,吹透了她单薄的冬衣,她站在顶风的村头上,早已忘掉自己,无限情深地凝视着一望无边白茫茫的旷野,凝视着身入龙潭虎穴毫不畏惧的共产党员的母亲,凝视着母亲那步履艰难但又坚强的背影。母亲的形象突然在银环的脑海里高大起来。一股暖流从她内心喷出,顿时浑身都是力量,仿佛裁判员发令要她同老人赛跑一样,她顾不上回家,扭转身子,朝着还在闪着灯光的城垣矫健地走去。小燕朝回走时,天已大明大亮,雪后放晴,东方太阳升起。看见旭日阳光,小燕心情开朗了。天气她不感冷,提篮也不觉重,脚踏雪声听着象音乐,宽阔的体育场上铺了一块大白毯。西下洼一排排屋脊显得多么肥肿,连一条摇着尾巴的小白狗子也显得头大腰粗了。小燕快要从广场下坡的时候,见坡口的两棵榆树上粘着沉甸甸的雪块,仔细瞧去,雪块都是由种种奇形怪状的密集雪花组成的。她摇撼了一下榆树,雪粉纷纷降落。猛然一只喜鹊受惊飞起,小燕对自己无意识的动作很懊悔,朝着喜鹊说:“落下吧!落下吧!谁成心的哩!”喜鹊不远不近正好落在她家门口的柳树上。这时小燕的心情喜悦到极点,放下竹篮,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心想:“雪后的早晨,够多好!又新鲜又清净,那些在臭气昏昏的屋子里撅着屁股睡懒觉的人们,哪会享这份福。”听了杨晓冬最后这句话,她感到意味深长,按照她自己的理想,咀嚼着这句话的滋味。沉默了片刻,猛抬头时,发现他盯着她,耳根一阵发烧,脸腾地红了。为了避免举止失措,她装作寒天怕冻活动身体,轻轻站起朝南走了几步。亭南朝阳的漫坡上,探出一株冒出花蕾的腊梅,腊梅枝头粘了很厚的一层白雪,树向阳的一面正在发青,背太阳的一面,还冻结着冰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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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这样傻瓜,自找其祸,我看,日本鬼子打进中国,就是来杀人的,抗日牺牲的固然很多,不抗日牺牲的更多,亲日死的也不少,要紧的是多加小心。他理想中的杨晓冬是个危险人物,他观感中的杨晓冬又是个诚笃可亲的人物,背地里他对杨晓冬的行动不满意,当着面不好意思说出来。听到人家要求他遇事多搭手,既惶恐又欣慰,他不大同意,但又点头应允了。原来这位孔梦华小姐的父亲在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工作,哥哥跟国民党跑到重庆,未婚爱人投奔了八路军。在从父从兄从夫的选择上,她选择了后者。她对抗战和时局的看法是:中国亡不了,鬼子长不了,国民党好不了,八路军少不了。在迎宾旅馆她的情绪虽大,但她并不害怕,觉得哪一派里都有后台。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她说:山里生活受不住,烧饭要自己砍柴,渴了要喝冷苦水,小米饭砂子多,住上半年肚里集成个小碌碡。夜里没灯,全村在公所里挂着根冒烟的草绳,人们从那里排队取火……平原上吃的是白面,穿的是细布衣服,走起路来还可骑自行车,她认为平原的生活是她能够忍受的最低标准,坚决要求到平原工作。她想:即使爱人不在平原,可以打电报调他过来。当接到小燕给她的介绍信时,她没有顾虑也不害怕,怀着观光旅行的心情,离开了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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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家的路上,他心里十分憋气,感到没脸见人,一时头晕眼胀,周身发烧,恨不得有医生给放放血才解气。迎面有家小酒馆,他想起十个钟头没吃饭了,摸摸衣袋里还有零钱,身不由己地走进去。以前他对杨叔叔作过保证,坚决戒酒。现在,心里这样烦乱,早把一切誓言撇在九霄云外了。酒家问他时,他指着四两的酒杯伸出两个手指头。辣酒浇愁,最易上脑,半斤洒没喝完,伏在桌上沉醉了。迷糊中,酒家把他叫醒,算完酒账,找回五角钱,他踉踉跄跄走出门来。冷风一吹,头脑清醒些,他想起今天受到的侮辱,这样空手回家,还有脸见人?说书唱戏,虽说有贪官恶霸欺压良民的。可是,就在那个时代,有多少行侠仗义的英雄好汉,他们杀贪官除恶霸,痛痛快快的活着。今天,韩燕来革命了,还受这份腌脏气,不光丢掉杨叔叔的脸,连祖宗三代的脸也丢净了。为了减少音响,他脱掉鞋,弯下身子,轻轻伏行,爬过很多平房和瓦房后,他蹲下来,听了听四下都很安静。抬头望天,天空繁星密布,四下空旷凄冷,唯有紫河街南面的奎星阁,高高伸入云际。看到奎星阁,他知道离开闯祸的地方很远了。这时候他那颗沸腾的心才稍微镇静。低下头,发见自己是骑在一堵很高的围墙上,围墙南面是高大的瓦房,兀自静悄悄地酣睡了。北面是一套独立的小庭院,坐北朝南,里面还有灯亮,灯光被窗帏遮住,在深夜雾气弥漫中,看去是黄澄澄灰蒙蒙的。“那怎么办呢,要不然,学你姑姑,当修女去。”“咱是肉眼凡胎草木之人,享不了那份清福。只要吃的饱,睡的倒,不闹病就行,天若掉下来,我跟大伙一块砸死;不掉的话,舒舒坦坦地活几年。”小叶说着披上衣服,让银环一起吃早点,银环推辞,她说:“我知道你是等着下馆子哩!”有钱人过年,穷人们过难,长生家也不宽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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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外那棵粘满霜雪的柳树上,满是树挂,象是银条,成群麻雀落在银条上面,它们正在朝着东方晨雾中升起的鲜红太阳纵情歌唱。一只麻雀偶然回过头来,发见韩家院里这种从来少有的大方景象,招呼同伴唧唧喳喳连飞带跃飘下院来。树上霜花一时纷纷坠落,映在阳光中,好象霞光彩色的瀑布一样。银环把她安排在公园里等着,这是她从来很少到的地方。但她今天的胆量突然大了,心情也更豁亮了。看到太阳照着皇亭子的玻璃瓦放光,感到眼前的境界清新;看到河岸向阳处返青的草芽,感到生命的喜悦;连那见人就吆喝“冰糖葫芦”的向她来招揽生意,说“老太太来一串”,也感到这是对她特有的尊重。总之,只要有人从她跟前走,必是仔细观瞧,生怕漏掉她的儿子。十二点前,小燕把过年的活儿都拾掇清了。端过一盆热水,连脖子带脸洗的一干二净。洗罢脸到窗前照镜子梳头,镜子里映着她那微黑的脸蛋,高耸的鼻梁,含笑的眼睛和突起的小嘴巴。梳完头,别上两个卡子,这样显得她更利索和更有精神。接着她穿上新拆洗了的薄棉裤,登上刷洗后烤干的夹鞋,破棉袄外边套上那件青底粉花的单褂。着装完毕,她站在当院里散心。小燕很喜欢过年,觉着年下的时光比平常格外别致。白天,男孩子聚集街头踢铁球、抖空竹,女孩们买红绫花扎蝴蝶结,穿花衣服。入夜,灯光放彩,鞭炮齐鸣,更加有趣。小燕无钱买不起多少鞭炮,总也买点滴滴金老鼠屎放放。此外,每逢年底,她要作一件花钱最少兴趣最浓的游戏,那就是从小市上买来葫芦哨,给鸽子缚在尾巴上,让它们自由自在地飞翔高空。她喜欢闭住眼睛听那悠扬动人的琅琅音乐。过一阵儿,她抓一撮饲料,向空中招手,鸽子俯冲飞降,音乐骤然停止。她最爱听这一刹那间的袅袅余音。小燕朝北屋看了看,北屋苗家正在热气腾腾地蒸馒头。苗太太隐约在云雾里,手揉面、脚烧火,忙的不可开交。在平时小燕会主动地帮助她,现在她没这种心思,不光是为了贪玩,还等着杨叔叔早些回来。可是正在她要转身外出的当儿,苗先生在里屋大声喊叫她。蒿蓬隐匿灵芝草,
淤泥藏陷紫金盆。近水楼台先得月,
向阳花木早逢春。平素,银环同杨晓冬接近虽然不少,但象今天这样两人对面坐下来工作还是第一次。她觉得除夕之夜,在偏僻陋巷的小屋里同领导干部一起工作特别有意义,因而精神加倍振奋,握笔十分轻快,刻划的线条特别清秀。时间不长,刻完第二张蜡纸。她吹了吹蜡纸上的白毛,把它放在机子上,撑紧四角之后,拿起油滚子,蘸了不多的油墨,轻拿轻放地推了几次,油墨吃的不匀。除夕的夜晚,比平常热闹多了。大街上增加了路灯,到处播送着肉麻的黄色歌曲。商场里灯红酒绿,光怪陆离,男女摩肩擦背,奇装异服,到处泛滥着一种淫声妖气。唯利是图的老板们,不肯放过任何发财的机会,他们临时张贴海报,甩卖各种应时商品。贪赌的商店早已提前关门,麻将响的象摔惊堂木一样。市场外面街道上,不少缙绅大户,借着敬神的名义,实际上是逞威夸富,拿出很多鞭炮烟火,请了专门放花炮的,摆好桌凳唱对台戏,观众围的水泄不通。从市场再朝东行半里地,就看到悬灯结彩的宴乐园饭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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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候,宴乐园的朱红大门高头,闪亮着四个红纱宫灯。彩绸被风吹的哗哗直响。迎门影壁上悬着四个大字“恭贺新禧”,在大字周围挂着五色霓虹灯。影壁后是前院,经过穿堂可通中院,穿堂两侧的房间是饭庄的普通散座,今天为了招待“贵宾”做了临时休息室。中院宽敞开阔,一律是方砖铺地,正中间一条由黄白紫三色卵石砌成的甬道直达中厅。中厅门外有五级白色石阶,六根朱红柱子,迎门两侧有副红字对联,写着:
名驰冀北三千里,
味压江南第一家。宴乐园过去布置的很排场,中厅挂满名人字画,条几上摆着很多珍品古玩。夏天,中院搭起高高天棚,白兰花、红石榴、橡皮树、柳叶桃等大盆花摆成行列,几十盆小盆的奇花异草列在东西两廊,爬山虎的油光翠绿枝叶蔓延在整个中厅,映的庭院都绿生生的,空气中透着清香,给人一种幽雅恬静的感觉。因此这里整天车马盈门,高朋满座,不用说进来吃饭,只要从门前经过一下,那些梅汤汽水香槟啤酒散发出来的浓郁气味,阵阵扑人的鼻子。正月里来是新春,
奉劝伪军官兵深夜摸摸心;
既然是,祖宗田园都在中国地,
为什么帮助日本鬼子屠杀中国人?
西方的德国大鬼子眼看要完蛋,
东洋的日本小鬼还能闹几天;
早打主意早盘算,
事到临尾后悔难!
伪军伪组织的人员有姓名,
解放区对你们个个记的清;
种瓜得瓜豆收豆,
到头来,黑的黑来红的红。“你到底一个闺女聘几家?吃着日本饭,盼着蒋介石,又想投共产党的机。当心些,跟着庞拐子庞炳勋队伍过来的那个姓范的家伙,已经到日本特务机关接洽好了,听说他要当剿共委员会的主任啦!”“又是女孩?……”关敬陶沉思了许久,得不出合乎理想的结论。按照平日的见解,他说:“世界上的事,五花八门,有提倡的就有信服的,干共产党够多危险,偏有很多人跟他们一块卖命,甚至是年轻轻的女孩子。这个世道,唉!咱们操这个心有啥用。小桃,地下怪冷的,快上炕钻被窝,呵!你再念念信上的那三句话。”小燕饶有兴趣地说:“爸爸活着的时候,常说,正月初一,起五更看天色;东天边露什么颜色,当年就收什么庄稼。银白色收棉花,金黄色收谷子,鲜红色收高粱。……咦!”她急剧地拉住杨晓冬的袄袖,高兴地双脚跳起来:“杨叔叔!看到没有?东边冒天云里,雪里白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