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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过 七星龙王
创业不易,守成更难,无论谁要做到这一点,都必须付出相当代价。 孙济城明白这一点。 他爱惜自己的事业和财富就好像一个绝色美人爱惜自己的容貌一样。他常常告诉他的朋友:“财富虽然并不一定能使人快乐,但至少总比贫穷好得多。”“妻子”和“女人”是不同的。 “妻子”不仅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个患难相共、甘苦共尝,在寂寞病痛衰老失意时也可以互相依靠安慰的伙伴和朋友。高处不胜寒,一个人如果到达了某种巅峰,通常都比较寂寞。柳金娘脸上还是冷冷淡淡地全无表情,一个像她这么有教养的女人,是绝不会把情感表露在脸上的。多少个孤独寒冷的冬日,多少个寂寞难熬的春夜,真的是一眨眼就过去了吗?窗外夕阳渐淡,暮色渐深。平时神态行动都极沉着稳重的孙济城,慢慢地推开后面一扇窗户,忽然像一缕轻烟般飘出窗户,转瞬间就消失在暮色中。丘不倒练的是刀,练得很好,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他的刀法绝对是第一流的。 但是他很少用刀。 他的拳头也是种致命的武器,甚至比他的刀更有威力,更可怕。 他总认为无论什么兵器都难免会有不在手边的时候,他的二叔“双鞭无敌”丘胜就是因为被人盗走了双鞭,赤手苦战而死。 拳头却是永不离手的,所以他从小就苦练这双拳头,而且不惜吃尽千辛万苦也要拜在少林门下。因为少林的“降龙伏虎罗汉神拳”一直都被公认为天下无双的拳法。 他的拳法刚猛霸道,出拳快,出手重,尤其是第一拳。 一招封门,一拳致命,高手相争,胜负往往就在一招间。 他一向认为第一拳绝对是最重要的一拳,这种观念无疑十分正确。 现在他一拳击出,虽然没有十成把握能一拳就将对方击倒,却认为至少也能抢得先机,为自己留下一条退路,四十年寒暑不断的苦功,三百次浴血苦战的经验,他确信自己的判断绝对不会错。要知道别人的秘密,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先说真话。这道理是老江湖们全都明白的。
这小子圆脸大眼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一看见人就笑,一笑就伸手;也不知是因为他长得讨人喜欢,还是因为他看人看得准,这小子伸出来的手总是很少有空着回去的时候。青衣人好像并没有看见他们,一直偏着头,斜着脸,遥遥地凝视着远方,仿佛在沉思,又仿佛是在回忆着某一件又甜蜜又悲伤的往事,在想着某一个永远不能忘怀的人。“为什么?”不能回答就反问,这是老江湖们常用的手段。一个像他这样的大小孩,随时随地都要准备逃跑,就算没有别的本事,跑起来总不会慢的。密密的桑树林,密如春雨春愁。风吹树叶,空林寂寂。
现在他已经看出这个老小子并没有疯,只不过平常日子太节省太规矩太呆板,所以找个机会让自己放松一下,让自己开开心。
这个小老头正在弹三弦,苍凉古老的弦声,配合着大阿姐低哑的悲歌。 阴暗破旧的屋子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哀愁,无可奈何的哀愁,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宁静。 因为他们的年华都已老去,美人已迟暮,英雄已白头,生命中所有的欢乐荣耀刺激,都已经跟他们全无关系。 他们再也用不着为了这种事去跟别人争斗。 老人在灯下悠悠地弹着三弦,听着她在旁低低地伴着悲歌,长夜漫漫,距离天亮的时候还早,他那张已被多年痛苦经验刻画出无数辛酸痕迹的脸上,忽然露出如孩子们甜睡在母亲怀里的表情。 只有在这里,他才会有这种心情。 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
田老爷子忽然不生气了,也不说话了,过了半天,忽然轻轻地打了他儿子一耳光,叹着气道:“有时候我希望你还是笨一点的好。”田鸡仔居然也叹了口气:“只可惜再笨也不会笨到哪里去。” “为什么?” “因为我是花旗田四爷的儿子。” 老爷子笑了,大笑。 就在他笑得最开心的时候,忽然又是一巴掌打了过去。 这一巴掌不但比刚才打得重得多,也快得多。 田老爷子弹起三弦来虽然比大明湖畔的瞎子老乐师还慢,出手却比江湖中大多数人都快三倍。 能躲开他这一掌的人实在不多,幸好田鸡仔是其中的一个。 老爷子一巴掌打了出去,田鸡仔已经蹿到八角亭的柱子上了。
木板桌上摆着一大盘葱酱、一大盘烙饼、一大碗炖得极烂的牛肉和一大盘加料炒成的合菜。 田老爷子经常吃的早点都是这样子的,他一向认为早上吃得饱,一天做事都有精神。 今天他吃得却不多。 今天他有心事,而且还有点感慨。田老爷子果然在点头:“当然有一点破绽。”他说,“如果有人真的相信世上真的有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的罪案,那个人一定是个疯子。”济南是古城,也是名城,开府已久,物阜民丰。元宝又问他:“现在你想到哪里去?” “想大睡一觉,养足精神。”吴涛说,“不管要干什么,都得要有好精神。” 他冷笑:“别人一定认为我会像野狗般被追得疲于奔命,我偏要他们大吃一惊。”
酒有三种,坛封刚启的是清冽而辛烈的贵州茅台,温和醇美而有后劲的江浙女儿红。 盛在金樽里的是孙大老板前天中午没有喝完的波斯葡萄酒。刚用井水镇过,金樽上还凝着水露。 田老爷子每种都喝了一杯,先喝过然后才说:“我们不是来喝酒的。” 他可以说这种话。 一个人的身份到达某种程度后,随便说什么别人都只有听着。 他说的话通常都不太好听,有时会令人哭笑不得,有时会令人大吃一惊,有时甚至会要人的命。如果田老爷子真是个不讲理的,当然可能拒绝回答这问题。 如果他要拒绝,谁也不敢勉强。 幸好田老爷子有时也很讲道理的,别人将他的疑问解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也不好意思板起脸来拒绝别人。
萧峻目光又到了远方,过了很久才回答:“我还有手,也还有命,能与李将军一战,也算不负生平,生又何妨?死又何妨?什么叫应该,什么叫不应该?”小饭铺未必比不上大酒楼,伙计的身份未必比老板差,只看你怎么去做而已,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睡得好才有精神,吃得饱才有力气。”吴涛说,“就算你只不过要去挑粪,都得先养足精神力气,不管你要去干什么都一样。”包围在饭铺外的人丛中,忽然有人在鼓掌。 “眼不能见,听气辨位,飞花摘叶,也有穿壁之力。”这个人说,“想不到世上真有这样的功夫,如果我不是亲眼看见,龟孙王八蛋才相信。”这个人说的话很绝。 上半段他说得很文雅,非常非常文雅,只有前辈儒侠一派宗主之类的人才能说得出来。 下半段的话却不够文雅了,尤其是最后一句,简直就像是个小流氓说出来的。 说话的这个人也很绝。 他身上穿着件又宽又大、用棉布做成的袍子,十二个纽扣最多只扣上五六个,下面还露出两只只穿着双破麻鞋的脚。 可是他腰上系着的,却是条只有王公贵族花花大少和暴发户一类人才会用的腰带,那种上面镶着二三十颗珍珠宝石的黄金腰带。 他长得一点都不好看,看起来却又偏偏不难看。 他年纪已不小,身材很高大,笑起来却像是个孩子。 元宝觉得这个人很有趣,而且忽然发现吴涛好像也觉得这个人很有趣。 讨厌的人总是会让人觉得很讨厌,有趣的人总是会让人觉得很有趣。 这道理虽然就像是“鸡蛋不是鸭蛋”那么简单,有些人却偏偏还是喜欢做些让人讨厌的事。元宝苦笑着摇头:“看起来你这有钱人跟我这个小叫花也差不了太多。” 田鸡仔忽然板起脸,正正经经地说:“一个人的财产绝不能多,要左手拿过来,右手花出去,才花得痛快,花光了之后无牵无挂,更痛快极了。” “有理。”元宝赞成。“一个人的财产如果太多,花又花不光,送掉又心疼,又怕被偷被抢,又怕被诈被骗,又怕别人来借,死了后也带不走一文,那就不痛快了。” “有理。” “只要能花得痛快,就是个有钱人。”田鸡仔说,“所以我是个有钱的人。” “你绝对是。” “所以我这个有钱人的全部财产就只有这么多,既不怕被偷被骗,也不怕别人来借。”田鸡仔说,“所以只要你开口,我就借给你。” 有人肯借钱给你,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想不到元宝忽然又变得小心谨慎起来,居然问田鸡仔:“你要不要抵押?” “不要。” “要不要利息?” “也不要。” 这种条件之优厚已经很少有,元宝居然还要再问一句:“我可不可以不还你?” 田鸡仔笑了。他问元宝的话比元宝问他的更绝:“我可不可以不要你还?” “可以。” 元宝回答得真痛快极了,而且一下子就把田鸡仔的全部财产都拿了过来。 像这样借钱的人固然天下少有,像这样借给别人的恐怕更少。 可是两个人都很开心。
灯已燃起,刚刚燃起,一百九十六盏巧手精制的珠纱宫灯。 “如意赌坊”的汤大老板一向是个讲究排场的人,而且一向认为大多数人都喜欢往灯光最明亮的地方去,就算要送一点钱出去,也宁愿在灯光比较明亮的地方送出去。 所以负责整修装潢这家赌坊的老师傅虽然认为大厅里最多只要点八九十盏就够了,汤大老板却坚持要用一百九十六盏。有些人喜欢黑暗。 有些人只有在黑暗中才能做出一些他们平时不愿做、不能做也做不出的事。 有些人只有在黑暗中才能思想。 在人类的历史上,一定有很多深奥的哲理和周密的计划是在黑暗中孕育出来的。 但黑暗还是可怕的。 人类对黑暗永远都有种无法解释的畏惧。萧峻还坐在那里,坐的姿势还是和灯光熄灭前完全一样,脸上也还是和灯光熄灭前一样完全没有表情,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一坛坛好酒,一盘盘好菜,已经开始一样样被送来。 田鸡仔在摇头叹气,喃喃地说:“这个人一定有请客狂,而且还有恐富病。” 元宝一放下包袱就听见这句谁都听不懂的话,立刻就忍不住问他:“请客狂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一个人喜欢请客喜欢得像发了狂一样。” “恐富病是什么意思?”“就是说这个人生怕自己太富太有钱了,所以拼命请客。”田鸡仔叹着气说,“灯灭了本来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也要请客。”
夜更深,灯光更亮,如意赌坊的大厅里充满了酒香肉香鱼香和女人们的胭脂花粉香,各式各样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反而好像变得有点臭了。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你杀人的好机会,通常也是别人杀你的好机会。”吴涛说,“你可以杀人,别人为什么不能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