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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过 橄榄成渣
早晨六七点钟我就醒了,外面天已经亮了。而且是个好天,天蓝得不像个天样。远处天边红得跟鸭蛋黄似的,像话剧舞台上的光。我叹了一口气,努力再睡,但怎么也睡不着。我把窗帘拉开,街上没什么人,外面一丝风也没有,意杨的叶子从从容容从树上掉下来。落在那儿就躺在那儿,也不乱跑了。旅店外面有扫地的声音,我站在窗口往外看。街上跑过来一个戴着线帽的老头,手上戴着白线手套在练长跑。他跑得很慢,太阳一寸一寸往上爬,街道泼了油一样亮。屋顶也亮了,树叶也亮晶晶的。自行车把手,停在马路边的汽车顶,卖煎饼果子的摊位,都跟钻石似的发着光。引自 北京的纷纷 // 003
我跟他说:“这个事情你也不能急,又不是传销,非要拉人入伙增长业绩。”他说:“我是为你们好,到了末日审判那天你们都去下地狱受审了,我坐在天堂里,快活是快活了,但也没什么熟人啊。看你们受苦受难的也怪不落忍的。哎!你看你平日里没事就往庙里跑,跟一班和尚、道士混在一起。你信个正正经经的教不比什么好?”我说:“你这话就不对,别说我没什么信仰,就是有信仰,我也有信仰自由啊。你这么说我觉得你对经上的话理解不够,你不宽容呀!”他说:“经书上写着有不信别神。你看古代好些笔记小说上写着那些坏和尚专淫人妻女,在庙里礼佛的蒲团上安装一个机关,看人家来拜佛的大姑娘小媳妇生得好看的,就悄悄按动机关,把人整掉到一个地洞里去供他淫乐。”我说:“你这简直跟放屁一样!哪种组织里都有坏人和好人,有动机不纯的,有抱着机会主义的。你还得看大方向。比如好人多的,就长久些,坏种多的就短些。儒、释、道弄这么些年一直传下来,说明总体上好人还是多一些,所以摇摇晃晃一路传了下来。”我又说:“欧洲中世纪那些僧侣也荒淫得很啊!不信你把《十日谈》找来看看。过去咱们还有一个动画片,说一个传教士抢老爷爷的渔盆呢,不知道你看没看过?那个西洋传教士说:‘老头——这个渔盆是我的——不是你的!’”我这番话把老周气得要跳塌了屋子,他说:“这是狗日的妖魔化咱们,你难道连这个也信?我对你太失望了!”我就说:“我也不是信,你总得让我有个准备吧!我得一步一步来,我先得看经书,然后参加聚会,最后才能决定去不去受洗呀!不然我信了,万一哪天又坚守不住,不坏了一世名节吗?”后来我问他们在什么地方聚会,他说他跟一帮医生在一起聚会,大部分是各个大医院的主任,或者是主治医师什么的。 我回去后把这个事情跟老婆商量了一下。她第一句问我:“警察逮不逮啊?”我说:“正正经经的信仰,逮什么?这要是搁过去,我奉了洋教,县太爷见了我都怕。别人跪,我可以不跪。”她说:“你跟些什么人在一起查经?”我说一帮大医院的医生、专家。她说:“这样你不是跟他们成了兄弟姐妹了吗?”我说:“应该是这样的。”她说:“那你去!星期天就去,这以后咱们在医院就算是有熟人了,比如看个病啊,托个关系什么的就方便了。”这个婆娘就这点好,不管你在灵性上飞得多高,她都能给生拽下来,而且给你拽个嘴啃泥。引自 其实我想有个信仰 // 009我在这个小组里读了没有半年经,宋牧师就要来洗我。我当时很迟疑,我觉得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因为在美学上我更偏向于佛家,起因是我在一个很清冷的寺庙里看到一株杜鹃。后来跟个僧人到僧寮里,桌子上就一本《金刚经》,一杯清茶,挂了一顶白帐子,收拾得极其整洁。他已经年纪很老了,把一个拓好的石碑拓片翻给我看,然后细声细语地跟我说哪里好。我觉得自己跟这里亲,对于基督教宣传教义的画我觉得不亲。比如一幅《施洗者约翰》,一颗人头盛在盘子中,血淋淋的,觉得心里隐隐地痛得慌。而且我觉得这些画都画得好满,像古波斯的细密画一样,看了使人身上起鸡皮疙瘩。引自 其实我想有个信仰 // 009
老庆哥对于挨揍有一套心得。理论的要点是女人终究是弱的,水大还能漫过鸭子去?他说男人再弱也要比女人强,哪有男的打不过女的?笑话嘛!实际是能打而不想打,如果一不小心打伤了,你给不给治?治,花谁的钱?还不是自己辛苦挣来的钱嘛!女人也不容易,天天家里家外地忙,心里有了气打几下也是正常的。你就那么小心眼,非要打回去?你是不是男人?他弹了弹烟灰说:“你别看我这样的,我当过兵,学过散打,学过截拳道。就我老婆那种泼妇,我一打三,你信不信?”我说:“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你功夫那么好,还能让老婆给打成这样?”他很不满了,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是懒得跟她一般见识,妇道人家嘛!”引自 乐不思蜀 // 016还有一些老课虫,在北京学了点道行,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大师教的基本上是些屠龙术,龙老也不来,回家没办法施展,又舍不得离开京城,怎么办?在京城还有个念想,万一呢?如果呢?你知道哪块云彩有雨?齐白石不就一北漂吗?还就一木匠,连个文凭也没有。人家都买了四合院,凭什么我就连一个立锥之地也没有。引自 乐不思蜀 // 016
其实老周的老婆画了好几年了。她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她想:老周你个王八蛋,你会画,会糟践东西,打量着我不会呀!就你张嘴立体主义、波普主义,画的是个什么嘛?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要败家也不能你一个败,都有份。要不过了,要完蛋一起完蛋吧!她也画,学着老周的样子在木框上绷油画布,学着调油画颜料。她画她家附近的菜场,画一地的菜皮,画捆着的鸡鸭,画龙虾摊上的醉鬼,画肉案上的猪肉,画傍晚在公园里打麻将的老头老太太,画买回来的胡萝卜、鸡蛋,还有包头菜、葡萄,都丑拙得可笑。但她生意很好,画不愁销路,而且价格比老周画的卖得高得多。这几年一直都是张红霞画画维持着这个家,这个事情让老周相当地欲哭无泪。当别人试图跟他讨论他老婆的画时,他会用一种很无所谓的语气说:“她呀!她就画着玩玩的!”如果你想看,他会装着去找,翻了一会,他会走过来说:“都卖掉了啦!商业嘛,啊!就是这样的。”他们工作室的墙上都是老周没有卖掉的画,墙角也堆了好些。有的时候没有画布了,他老婆会在他的画上覆盖一层颜料,然后就直接在老周的画上重新画一张画。反正堆着也是堆着,权当是废物利用。引自 橄榄成渣 // 023傍晚的时候,阳光从旧厂房的窗子里射进来,他们在那里租了一间工作室。阳光在墙壁上切出一个一个方块,光影中有万千的尘螨在跳动。远处传来打桩机咣当、咣当的响声。老周的老婆把穿在身上的蓝布罩衫解下来,衣服上全是斑驳的颜色。她疲惫地把手摊在膝盖上,手心向上:“老周,我们唱支歌吧!”老周把手合好,放在胸前,以浑厚的男中音颤颤唱道:“你若不压橄榄成渣,它就不能出油;你若不投葡萄入榨,它就不能变成酒;你若不炼哪哒成膏,它就不流芬芳——每一次打击都是真利益!”引自 橄榄成渣 // 023
老龙说:“那会我一天要喝三斤,不喝没办法睡觉。先开始还喝瓶装的,但瓶装酒贵呀!后来就到打散酒的地方买塑料桶装的酒,一桶二十斤。把酒桶就放在床头,睡醒了就喝,喝多了就睡。”他咂吧着嘴:“我好颓废呀!后来我念佛经了,念经把我思想给打通了。经里面有这样一句:成、住、坏、空。我自个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想啊,你比方打成一个小板凳,那么好了,从打成那天起你不就得用吗?用不就得有损耗吗?”我说是的,他端起杯子“吱”地喝了一小口,然后慢慢地说:“这么一来二去损耗下去,这小板凳不就慢慢不结实了吗?或者这里松了,那里晃动了,你又不修它,还是这么用着,用着用着一不注意哪天‘喀嚓’一下腿断了,闪你个仰八跤,你能怪得谁?”我大笑说:“你解经解得很是!”他借酒盖脸问我:“我说得不对?”我说:“对!对!太对了!”引自 老友记 // 029我说:“不懂!我觉得你太窝囊了。”老龙说:“其实这是一种爱,非常深的一种爱。”引自 老友记 // 029
展仙起床的时候像一条蠕动的青虫,他有一件绿色印骷髅头的睡衣,像一个大农药瓶子。我觉得展仙就像浸在这个农药瓶里的一条害虫,早晚得死在这件衣服上。劝他多少回他也不听,说不穿这件睡衣他那仅存的一点睡眠也会烟消云散的。他尝试过穿别的睡衣,他拿出一件新的睡衣给我看,上面印着斜方格,斜方格中画着一片白色羽毛。他说:“夜里这些羽毛雪崩似的压下来,压得我夜里都喘不过气来。”我说:“你这可怜人啊!你真是比‘豌豆公主’还要娇嫩,二十床鸭绒被下的一粒豌豆也会硌着你的腰?”展仙说:“失眠症这种病,如果没有得过,怎么说也不会有人相信它的痛苦程度。一晚不睡怎么样?两晚呢?持续半个月、一个月呢?你们没有经历过,所以我熬着,我不跟别人说,跟别人说有用吗?谁也不可能替我一夜!”展仙又说:“我个人觉得自己像一块奶酪,一块陈年的荷兰奶酪,被失眠症这条虫子蛀得千疮百孔的。”——所以睡觉这种事情,对于王展仙来说非得弄得跟宗教仪式一样郑重其事。引自 王展仙 // 045展仙原先在一家机械厂的工会当干事,平常喜欢写个字画个画什么的。才分有一点,但也就是一般的艺术才分,每个小城里都有那么三五个人在那里兴风作浪的。年轻的时候喜欢跟人谈哲学,什么黑格尔、笛卡尔、叔本华……现在则归于老庄、佛学、看风水、寻地脉等等。他老婆原先是厂保管员,见展仙拎着糨糊桶,胳膊下面夹着一卷花花绿绿的纸,在厂里到处贴。车间门口贴“红五月比学赶超”,厕所门口贴“夏季要到了,大家讲究卫生!小便请上前一步”。她问旁边余大姐说:“那个戴眼镜的是谁?”余大姐伸出头一看,展仙退后几步,正在凝视自己的书法作品。余大姐说:“王展仙!厂工会的,王大学问你都不认识?!”于是喊他:“展仙——展仙!过来喝口水吧!”王展仙一进来,余大姐拉着他介绍说:“王展仙,我们厂学问最大的人。连上面机械局局长开会的讲话稿都是他写的,那真是‘六月天的虼蚤一肚子饱血’。”展仙的老婆当时就喜欢上了他,事情就这样成了。引自 王展仙 // 045展仙老婆走掉后,他重又过回到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头上梳了一个抓髻,胡子也留起来了。小城里有什么名家写春联,或者书画家笔会,几个朋友就喊他去写写画画。每场润笔三五千是有的,但是因为他好抬杠,人缘不太好。我说过他多少回,不听!我说他:“你到场,只管写你的画你的,到拿钱的时候,一人一份,也少不了你的,那些爪哇国的事情跟你有关系吗?”他用手抹着胡子,很认真地听。听完了表态说:“我以后再不这样了!”然后用手轻轻在脸上拍了一下,“下次我一定管好我的嘴,我天天免费点化傻×干什么?他们又没有给我钱。”但是终究展仙还是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反正后来这种场合我就很少见到他了。我问一个朋友说展仙现在怎么样了,他说牛×大了,不跟我们玩了。其他几个人听我提到他,都一律把头轻轻地晃来晃去像得了羊角风似的。老汪说:“这个人太自以为是了,你画完了一边喝茶抽烟去。他这人跟别人不一样,老转来转去的,一会儿说这一笔不好,一会儿说那个构图有问题;古法是怎么样,你这个不合古法。就显着你一个人高明?花花轿子人抬人,这么大岁数,连这个都不懂!”引自 王展仙 // 045
贼晚上跟这个人促膝励志,励到快天亮,最后带着他的七块五毛钱走了。户主早晨吃完粥后,连案也没报。报什么报呀!也就几个烧饼钱,还听了一番励志的大道理。所以报纸新闻的标题是“贼给失主励志旷古未闻”。由此我就想到一个问题,一般喜欢给人励志的贼,都本着如下几种想法:比如你必须学本领,然后长大了怎么样怎么样;还有你吃苦耐劳干出一番成绩,干出成绩以后怎么样怎么样;或者你要建功立业,建功立业之后怎么样怎么样。实质上他是为他自己着想,那就是在你努力之后,他有东西可偷。所以无为不失为一种防贼之妙法,让他偷无可偷。引自 励志与绝望 // 053
“我一到重庆就转车到峨眉山去了。在峨眉山洗象池附近我遇到一个老和尚,当时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就想跟老和尚开个玩笑。觉得他那个头实在圆得好,而且这个人那样严肃,不跟他打个哈哈儿,实在过意不去。和尚站在庙门口穿一身黄土色直裰,负着手看树上雀儿打架,跳高跳低的。我走过去深施一礼,我跟电影上学的,我说:‘师父我要出家!’那个和尚看我一眼说:‘你年纪轻轻的为什么要出家呢?’我就说:‘我与佛有缘,一看到这个地方就想住下来。求师父成全。’说着我就垂下泪来,他是百般不许,我就百般苦求。最后那个和尚长叹声说:‘你既然有这样苦志,请随我来吧!不过我要问问当家师!’我看他同意了,就放声大笑说:‘和尚,跟你说着玩呢!你当真以为我出家,上当了吧!’那个和尚转过身,小视了我一眼,然后深施一礼,念道:‘罪过!罪过!’转身而去。庙门吱呀一声掩上了。鸟雀还在树上打架,万山空寂。上山的台阶上落满了松毛。” “后来我又去了乐山,看了乐山大佛。回重庆的时候坐的小轮,小轮白天开晚上停,船上有许多人都带着筐子,里面装着鸡、鸭、猪秧子。天气热得要命,味道难闻死了。我想到重庆看那个女孩子,把放在口袋里的纸条拿出来。纸条让汗给沁烂了,前面的字都模糊得不成样子,只是后面两个字‘老街’还清楚。我在重庆住了半个月,找了许多老街都没找到那个女孩子。后来问人,人家说重庆老街太多了,光凭这两个字你不可能找到的。我看看口袋里只剩下回程的路费,就只好回来了。” “后来我的婚姻一直就阴差阳错的,不是早一步就是晚一步,就是成不了。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是不是跟那个和尚开玩笑开错了?”我想了一会说:“可能是的!因为当时你犯了口舌轻薄的罪过,既许了愿,庙里就算有你这一号和尚了。就算你在家也还是等于出家,你想想是不是?”老杨说:“那以后我永远是一个光棍了?”我说:“在家出家。”他说:“你这样说,我心里轻松多了!”引自 杨和尚 // 058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王老哥说:“这家的炸酱面做得地道,晚上来几碗每人都尝点,怕不对你们胃口。”然后有焦熘丸子、炸麻豆腐,还有一种淀粉做的薄片,用油炸过蘸蒜泥水吃。还有一种炖小鲫鱼,炖得骨头都烂了,不用吐刺,嚼巴嚼巴就能吃。引自 北京捏腿事件辩难 // 063
长途旅行是一件相当无聊的事情。我很羡慕有些人上了车就能睡、车一停就醒的本事。每次醒来的时候都是惶恐地问周围的人:“到哪儿了?到哪儿了?”旁边的人报上站名,他又立刻把头一垂,呼呼大睡起来。我连坐卧铺也是睡不着,老是觉得躺在一口棺材里,笔管条直的。贴鼻子就是别人的床板,自己腔子里还吊着一股活气。别人的鼾声徒增自家的烦恼,只好从铺上翻下来,找到自己的鞋子,趿着到走廊中,看列车灯光在田野上一格追逐着一格在地上疾跑,看到实在没有精神了,又翻到床上硬睡,还是睡不着。反而不如坐硬座,无聊的时候还能跟人聊聊天,或者研究前后左右的人从哪里下车,做什么职业来得有趣。而且我猜对的比例高达百分之七十,这也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是不是?引自 故事环绕在我左右 // 068济南到了!火车缓缓滑进月台。这个要死多少回的姑娘活着走到月台上,我透过玻璃窗看出去,她一边拉着行李箱,一边打电话。她下车后,周围的气场忽然一下子就松懈了,睡意慢慢就升上来了。我打了一个呵欠,把胳膊伸向空中。发现周围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做着同样的动作——原来你们也都是平心静气在看一场小剧场表演!大家互相交换着一种奇妙的眼神。其实我有个秘密没有告诉他们:这是列车安排的一个流动话剧表演,使乘客在枯燥的旅行中感受到话剧的美妙。也许,也许这个姑娘就是来回京济之间的一个大艺术家,也许现在她正在赶一辆上行线的车。也许,也许,也许我真要睡了。我真累了!引自 故事环绕在我左右 // 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