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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马过处,掀起一阵混合着冰雪泥沙的尘土,铁戟温侯那英俊的脸孔和闪闪发光的眼睛,看来很容易地使人想到昔年叱咤风云的温侯吕布,这难怪他永远不愿意单身上路,因为他生怕江湖上一些未婚女子的纠缠,也许是这种纠缠他遇见得太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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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像被毒蛇啮噬般痛苦,以至他的脸更为苍白了,隐藏在风帽下的一双眼睛,也因着愤恨和怨毒而变得血红。这个四合院里,终日书声琅琅。落第的秀才们在书中寻找着自己的梦想,只要一旦大魁天下,那时候就一跃而至万人之上了。
像那些秀才一样,伊风也在读着书——各种的书。
他从小习武,根本没有时间读书,渐渐在书中寻得了一份安慰和满足,使他能静心期待着,期待着一个他能够复仇的机会。
这是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一个人由盛名下返回拙境,那种心情往往是绝大多数人无法忍受的,但是他却挨过了。
两年之后——当人们已渐渐开始淡忘,甚至已完全忘记铁戟温侯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提着一筐书,穿着一领蓝衫,用药的黄色掩饰着脸上的苍白,低着头,像一个失意的游学士子一样,又开始了他的征途,只是他已不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了。才二十六岁的他,心情却已像六十二岁般消沉而落寞了。
只是那一份深邃的仇恨,却使他仍然在等待和期望着。
有许多人之所以能够在世上活下去,也是全凭着等待和期望的力量的。
当他开始厌倦城市的时候,他就到山野中去。在他已确定无人的时候,他也会用他那一身未尝一日荒废的武功,攀登到常人无法攀登的穷山绝岭中去。
当然,他是在冀求着奇迹。
但是奇迹会不会在一个像是穷途末路的人身上出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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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乃五岳之一,山峦挺秀,风物绝胜,春秋佳日,本为骚人墨客游咏之地。
但是在这严寒的早春,纵然有人会提着兴致来赏雪,但也只到山腰之下,浅尝辄止。很少有人会冒着从山上滑下的危险,在积雪中爬上去的。
这天华山绝顶的山阴之处,捷若猿猴地爬上一人,定睛一看,这个身手绝高的人物,竟然从头到脚看不出一丝武林人物的迹象来。他当然就是吕南人——伊风了。
林木早就枯死了,他在满是积雪的山岩上纵跃着,极目四望,白云皑然一片,穹苍皓皓,风飒木立,寒威袭人。这时候,他才真正觉到自己的渺小!胸中的闷气,在这一瞬间,俱都渺茫起来,只觉得心中坦荡荡的,舒服已极。声音中已失却了他平素习惯的镇静,因为任何一件不可知的事,都是令人感到恐惧的。一个时辰过去,第二个时辰到来,山阴之处,静得像是天下所有的生物都死光了似的,连一声鸟鸣,或是兽嘶都没有。
他紧瞪着的眼睛,因为长久的没有休息,而微微有些酸痛。他的耳朵,已可在风声中辨出一根微枝折断的声音。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于是这个时辰又过去了。暮色渐临的时候,他依然伫立在那里,心里却不免更着急,因为夜色一临,他自己所处的地位,就会更加不利。本来已是“敌暗我明”了,再加上夜色的掩护,暗中的那人要逃走,或是要暗算自己,不是就方便得多了吗?
须知这并不是他多虑,而是一个在经过许多次生死系于一发的灾难之后,所无法避免的现象。
因为在他的那种处境之中,生死之间的限界,的确是分得并不十分明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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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风闪目打量,却见这人是个少妇,暮色中却看不甚清,但朦胧间已看出姿色甚美,尤其体态婀娜,动人已极。他生性亦极高傲,出师未久,即享盛名,几时受过这样的盘诘?此时语气中,充满不悦之感,言下大有“信不信由你”之意。他在心中思量,已经了解了人家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因为他自己也正是如此。
此刻人家这样问他,他知道倘若不善为答复,必定很难使人家满意,可是这种问话,自己又将如何答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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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那边走了几步,方想纵身离去,却突然听到一声惨呼……他愕然回头而望,因为他认为他们绝对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中,就分出胜负的。
他这一回头,使得后来许多事情改变了,连他自己一生的命运,也在这一回顾之间,决定了一切。
然而无论他这一回顾是对他有利抑或有害,在这种情况下,他能不回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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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潮湿,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对那年轻人的感激,抑或是对上苍的感激,但总之这是感激的泪珠。
也许这两种感激都有些,因为,这两者使她和她的女儿,奇迹般地保全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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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长叹一声,忍住气,自家已到了这种地步,又何苦为了些小事,和这种粗鄙的车把式,再怄些闲气呢?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困在浅水里的蛟龙,连鱼虾的气,都要忍受了。本来已经潮润的眼睛,不禁更潮润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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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声音冰冷,声调既无高低,语气也绝无变化,在他说两种绝对性质不同的话的时候,却绝对是同样的音调。
那就是说——他语气之间,绝对没有丝毫情感存在,像是一个学童在背诵着书上的对话似的。孙敏目瞪口呆,那人却缓缓走了过来,将灯放在桌上,灯光中孙敏只见他脸孔雪也似的苍白,眉骨高耸,双目深陷,鼻子高而挺秀,一眼望去,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人并不能说漂亮,然而却令人见了一面,就永远无法忘却,而且那种成熟的男性之美,更令人感动!
他年纪也像是个谜,因为他可能是从二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任何一个年龄。
孙敏出神地望着他,竟忘记了一个女子是不应该这么看着一个男子的,尤其是她才第一次和这男子见面。
那人一转脸,目光停留在孙敏的脸上,脸上的肌肉,似乎稍微动了一下。斗室中倏然静寂起来,然而窗外却已有雄鸡的啼声!正如孙敏所料,这武林中的奇人剑先生,确是受过很深的刺激,是以多年来他绝没有和任何一人,说过这么多的话。
此刻他自己也在奇怪着,为什么会对这个女子这么关切?他外表看来年纪虽不大,然而那不过是因为他其深如海的内功所致。
是以他认为自己已经到了忘却“男女之情”的年龄。
然而世事却如此奇怪:在你认为已经绝不可能的事情,却往往是最可能的!
他朝窗外望了一眼,那小窗的窗纸,竟已现出鱼白色了,甚至还有些光线射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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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惊悸之下,心思也不大如前灵敏了。人类的思想,本就是受着环境影响的。他在深山之中,潜居那么多年——自然除了养花采药之外,对于修炼内功,更不会忘记——这种避世的生涯,除了他这种有绝大智慧和异乎常人的性格的人之外,谁也无法做得到。
但是,他也有静极思动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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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着头,因为她不敢去接触人家的目光。而她脸上所带着的那种似喜似怨的淡淡忧郁之色,任何人见了,都不免生怜。剑先生微微一笑,只是他的笑容,却很难被人家发现。日光下,他眼角额上已可看出不少皱纹,他内功虽已参透造化,但岁月侵人,他仍无法抗拒自然的威力,只是他率性而为,说起话来,却仍像个未经世故的年轻人。
只是,他那种说话的声调,使人听起来,仍有一份冷冰冰的感觉。这类奇人行事,常人实在无法揣测,坐在车里的孙敏,心中不知如何想法。
“剑尊车夫”“神君小厮”,这令她简直不相信会是事实!但俯目所见,日光却已从车窗中依稀照了进来。
她望着被日光所照着的爱女凌琳,娇美如花,但却憔悴不堪的面靥,和那她尚不知道姓名,人家就为她冒死却敌少年的俊美脸孔,不禁升起一缕幸福之遐思!
她突然觉得自己由一个平凡的妇人,而变得有如皇后般尊贵。因为即使是皇后,也无法叫这两位奇人来充当自己的车夫和小厮。
这份尊荣,是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换取的。
“而我,”她思忖着,“却得到了!”
这突来的幸福,使得她迷惘了起来。这也许是她所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吧!
车声辚辚——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睡去。这么多天来的劳顿,她本已倦极,此刻心神大定,自然睡得极熟。日光隐没,已交戌时,马车越过长安,来到终南山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