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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过 大地飞鹰
狂风,风声呼啸,漫天黄沙飞舞。帐篷外狂风怒吼,飞沙滚滚,沙砾打在帐篷上,就像是苍穹震怒投下的冰雹。
鹰在盘旋,盘旋在艳蓝的穹苍下,在等着食他的尸。 他还没有死。 他也想吃这只鹰。 他们都同样饥饿,饿得要命。 在生存已受到威胁时,在这种威胁已到达某种极限时,一个人和一只鹰并没有什么分别,同样都会为了保全自己而伤害对方。 他很想跃起去抓这只鹰,很想找个石块将这只鹰击落,平时这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现在他已精疲力竭,连手都很难抬起来。有时饥饿虽然能使人思想灵活,现在他却饿得连集中思想的力量都没有了。这人叹了口气,道:“这道理一向很少有人能想得通,想不到你居然想通了。” 小方微笑道:“有很多别人想不通的道理,我都能想得通,所以我活得一向很快乐。”小方笑了笑:“你若肯救我,用不着我求你;你若不肯,我求你也没有用。”
猫是种很柔顺、很常见的动物,连六七岁的小姑娘,都敢把猫抱在怀里。 猫吃鱼。 人也吃鱼,吃得比猫还多。 猫吃老鼠。 有很多人怕老鼠,却很少有人怕猫。卜鹰还没有走。 他又躺了下去,躺在沙丘后的避风处,用那件宽大的白袍将全身紧紧裹住。 沙漠就像是个最多变的女人,热的时候可以使人燃烧,冷的时候却可以使人连血都结冰。一到了晚上,这片酷热如洪炉的大沙漠就会变得奇寒彻骨,再加上那种无边无际的黑暗,在无声无息中就能扼杀天地间所有的生命。没有人愿意冒这种险。 现在天色已渐渐暗了,卜鹰显然已准备留在这里度过无情的长夜。无边无际的黑暗,死一般的静寂,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生命。瞎子并不可怕。 但是小方听见这两个字,心就沉了下去。 瞎子看不见,瞎子要杀人时,用不着看见那个人,也一样可以杀了他。 瞎子在黑暗中也一样可以杀人。 没有星光,没有月色,在这种令人绝望的黑暗中,瞎子远比眼睛最锐利的人更可怕。
他听到的是一声极轻弱的呻吟和一阵极急促的喘息。 人只有在痛苦已达到极限,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来。 他知道这一战他又胜了,胜得虽然凄凉而艰苦,可是他总算胜了。 他胜过,常胜,所以他还活着。 他总认为,不管怎么样,胜利和生存,至少总比失败好,总比死好。 可是这一次他几乎连胜利的滋味都无法分辨,他整个人忽然间就已虚脱,一种因完全松弛而产生的虚脱。 四周还是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令人绝望的黑暗。 胜利和失败好像已没有什么分别,睁着眼睛和闭上眼睛更没有分别。 他的眼帘渐渐阖起,已不想再支持下去,因为生与死好像也没什么分别了。——你不能死! ——只要还有一分生存的机会,你就绝不能放弃。 ——只有懦夫才会放弃生存的机会。 小方骤然惊醒,跃起。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黑暗中已有了光。 光明也正如黑暗一样,总是忽然而来,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但是你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相信它迟早总会来的。在这里,水就是命,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小方的手已因兴奋而发抖,野兽般扑过去,用野兽般的动作夺下了水袋。 袋中的水已所剩不多,可是只要还有一滴水,也许就能使生命延续。 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多么可贵的生命,多么值得珍惜。小方用颤抖的手拔开水袋的木塞,干裂的嘴唇感觉到水的芬芳,生命的芬芳,他准备将袋里的这点水一口口慢慢地喝下去。 他要慢慢地享受,享受水的滋润,享受生命。
帐篷外又刮起风,吹起满天黄沙,白昼很快就将过去,黑暗很快就将带着死亡来临。 在这片无情的大地上,生命的价值本就已变得十分渺小,能活下去固然要活下去,不能活下去死又何妨?这个人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从未移动过片刻,眼睛里却绝对没有任何表情。 这个人在看着小方时,就好像一只猫在看着一只已经落入了蛛网的昆虫。 他们本就是不同类的。 生命如此卑贱,生死间的挣扎当然也变得十分愚蠢可笑。 他当然不会动心。有很多人都相信命运,都认为命运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一生。 却不知决定一个人一生命运的,往往就是他自己的性格。
加答瞪着他,忽然对着他伸出了舌头,伸得很长很长。 他绝不是在做鬼脸,他脸上的表情严肃而恭敬。 然后他从怀中拿出一块月白色的丝巾,用双手捧上放在小方足下。 幸好小方已在这一带走过很多地方,总算没有误解他的意思。 向人吐舌头,就是藏人最高的礼节,表示他对你的尊敬。 那块淡色的丝巾,就是藏人最重视的哈达,如果一个人向你献出哈达,就表示他已经把你看作他最尊贵的朋友。
他只有一根肠子,一根从嘴巴通到底的肠子,看见了就是看见了,没看见就是没看见。雪亮的剑,亮得就像是眼睛。 初恋少女的梦眼,黑夜中等着捕鼠的猫眼,饥饿时等着择人而噬的虎眼,准备攫鸡时的鹰眼,噩梦中的鬼眼。 如果你能想象到这几种眼光混合在一起时是种什么样的光芒,你才能想象到这柄剑的光芒。如果你想从藏人的装束上看出他们的贫富,最容易的方法就是看他们脚上穿的靴子,其贵贱的悬殊,绝不是外人所能想象得到的。在酷热如洪炉的沙漠中,在热得令人连气都透不出的屋子里,你依然可以看到远处高山上的皑皑白雪。 在你已经快热死的时候,远处的雪峰依然在望。 只有在这里,你才能看见这样的奇景,那么就算你不是藏人,你也应该能了解,藏人的思想为什么会如此浪漫,如此神秘,如此空幻。 这种思想绝不是一朝一夕所能造成的,经过了千百代浪漫、神秘而美丽的生活后,其中当然会产生许多神话。 其中最浪漫、最神秘、最美丽的一种神话,就是五花箭神。五花箭神用藏语来说,就是班察巴那。 在藏人最原始古老的经典文字中记载,班察巴那的箭,是—— “百发百中的,锋利无比的,箭羽上有痛苦的心,箭镞上有相思之心,直射人心。” 班察巴那掌管着人世间最不可抗拒的力量:情与欲。 他的箭上饰满鲜花,他的弓弦是紧密的丝。 他是永远年轻的。 他是天上地下,诸神中最美的一位少年郎。 他有五支锐箭,一支坚强如金,一支温柔如春,一支娇媚如笑,一支热烈如火,一支尖锐如锥。 他的力量没有人能抗拒。
凌晨,阳光初露。 剑锋在旭日下闪着光,班察巴那的眼睛也在闪着光。 他是人,不是青春永驻的神,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 但是在这初升的阳光下,他看来还是神。这不是迷信,这是种极为睿智的试探,只有无罪的人,才能接受这种考验。这个人一定要是个绝对不引人注意,绝不会被怀疑的人。 这个人一定要像尺蠖虫般善于伪装,一定要有猫一般灵敏轻巧的动作、蛇一般准确毒辣的攻击、巨象般的镇定沉着,还要有蜜一般的甜美、水一般的温柔才能先征服小方。卜鹰又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你是个浪子。”他道,“有的浪子多金,有的浪子多情,有的浪子爱笑,有的浪子爱哭,不过所有的浪子都有一点相同。” “哪一点?” “空虚。”卜鹰强调,“孤独、寂寞、空虚。” 他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浪子们如果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觉得不再孤独的人,就会像一个溺水者抓到一根木头,死也不肯放手了,至于这根木头是不是能载他到岸,他并不在乎,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很安全的感觉,对浪子们来说,这已足够。” 小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的正是小方一直隐藏在心底,连碰都不敢去碰的痛苦。 一个人,一柄剑,纵横江湖,快意恩仇,浪子的豪情,也不知有多少人羡慕。 因为别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心底的空虚和痛苦。 卜鹰道:“可是你抓到的那根木头,有时非但不能载你到岸,反而会让你沉得更快,所以你应该放手时,就一定要放手。” 小方握紧双拳,又慢慢松开:“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卜鹰道:“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卜鹰坐起,从身旁拿起一个羊皮袋,袋里不是那种淡而微酸的青稞酒。 “这是天山北路的古城烧。”他说,“这种酒比‘大麦’还烈得多。” 他自己先喝了一口,将羊皮袋交给小方。 辛辣的烈酒,喝下去就像热血一样。 “你怕不怕醉?” “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要怕醉?” 卜鹰锐眼中又有了笑意,忽然曼声而歌。儿须成名,酒须醉。 醉后畅谈,是心言。
晴空万里,云淡天青,远处雪峰在望,小方的心情仿佛也开朗了许多。今天卜鹰的兴致居然很好。 他们喝的不是古城烧,是“呛”——青稞酿酒,名曰呛。 这种酒虽然不易醉,醉了却不易醒。 黄昏后外面就响起了歌声,对藏人们来说,歌与酒是分不开的。 四下营火处处,每个人都在歌,都在饮,好像故意要让别人认为他们完全没有戒备。不易醉的酒,醉了就不易醒,最可爱的人,往往就是最可怕的人。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有人曾经用八个字形容卫天鹏——静如山岳,稳如磐石。 但是他现在整个人都已崩溃。 彻底崩溃。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惨败。 柳分分少女般的红颜笑靥,现在也已变得如新丧的寡妇般衰老苍白憔悴。 现在她已经不是一半人,而是一个人了,她属于“魔”的那一半,已经在这种无情的惨痛打击下被消灭,彻底消灭。 卜鹰冷冷地看着他们。毒手搜魂,性命无存。 但是杀人的人,却往往比被他杀的人更怕死,杀人者往往就是因为怕死才杀人。